7 第六章(1 / 1)
张临皓过生日,收了足有好几千红包,都是他那几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给的。按照当年的工资标准,这些钱足够普通工薪家庭几年的收入。这些钱其实算不得生日礼物,代表的是这几个兄妹对这个小弟的接纳。张书记特意给张临皓开了个银行户,郑重其事把折子给了这个小弟弟。除了这些钱,张临皓还收了一些玩具和书籍,都是高档货。
钱和礼物张夏先都知道——他是家中最关注张临皓动态的那个人,张临皓考试多少名,张临皓什么时候当的班长,张临皓上的什么补习班,张临皓穿的新衣服,张临皓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在意,在意到病态的程度。他嘴硬跟我说他不在意,其实他在半夜时偷偷哭。八岁的男孩,以往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现在突然来了个什么都比他优秀的人抢了他的家人,像是幼小野兽般孤立无援。
站在他身旁的有我,只是他不愿意对我示弱。死要面子活受罪。
张临皓过生日,小班花也过生日。这两人的生日会我都没参加,自然不知道场面究竟如何,但周一去学校时,小班花见我和张夏先就给了我们两个白眼,啊不,准确的说,给了张夏先一个白眼,给了我一个刀眼。
我们俩刚到教室,还没来得及抄作业,班主任就把我俩叫办公室去了。
是小班花打的小报告,说张夏先买玫瑰花送她当生日礼物。
学生送生日礼物这种事,老师是禁止的,一是怕小孩产生攀比心理,二是怕小孩偷家里钱。班主任把张夏先叫办公室谈话我能理解,但把我也叫去就怪了,我是清白的。
是小班花为我解的惑。
在办公室里,这年幼的美妞穿着小粉红裙子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瞪着杏眼撅着小嘴指着我怒气冲冲义正言辞理直气壮说:“赵昴是同谋。”
我:……
这犟驴脾气妞是报复我,怪我没去参加她的生日会。
所以说,女人最可怕,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班主任对张夏先和同谋赵昴进行了一番教育之后终于把这俩倒霉孩子放出来,出来之后小班花就开始屏蔽这俩倒霉孩子了。
小班花和我们俩开始了长期冷战。冷战,顾名思义,双方不说话,再画一条三八线。冷战这事对我没多大影响,受影响的是张夏先,他三番五次找小班花说话无果,顿感人生十分灰暗。
学校里不能和小班花玩,回家还有个讨人厌的张临皓,张夏先一度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幸好在家里难得和张临皓碰面,不然张夏先连家都不愿意回。和张夏先不一样,我的日子十分充实。
临近十二月,天气越来越冷。张夏先每晚连动画片也不看了,早早爬上床滚进被窝睡觉,跟头猪一样。他这人恶劣,自己睡觉就不准别人有任何动静,我看书他嫌灯太亮,非得让我跟他生物钟一样。
八点钟,我自然睡不着,就只得在张夏先睡着后跑去客厅看书。
张老爷子和张叔房间都有电视,客厅一般是没人在的。在客厅看书不会吵着别人也不会有人吵,但有一点不好,冷。我看书入迷,时常看着看着就手脚冰凉,冷成狗。我在客厅看书的时候就能每天见着张临皓。
张临皓这家伙不是人,这么冷的天还能坚持自己去上补习班再去练字,自觉性可怕。差不多晚上十点的时候,张临皓才到家,他进屋时我们俩能来个对视,他不会像忽视张夏先一样忽视我,会给我个点头示意再上楼洗漱回自己屋。
就这么没几天,有天晚上突然降温,张临皓回家时我正接二连三打喷嚏。
张临皓上楼时顺口说:“来我屋吧。”
他屋里有暖气,比客厅暖和。
张临皓这么发话,我慌忙就抱着书踢踏着拖鞋跟着进了他屋。屋主去卫生间洗漱,我就一个人待在房间,有那么点高兴。
我当时已经很久没和自己亲哥赵煋有过什么交流了。赵煋的缺失,其实挺令我失落的。因此这时候我突然就特想拿张临皓当我哥,他给我钢笔每次见面都给我打招呼还让我进他屋,比赵煋对我好。
这种念头萌发之后瞬间蓬勃生长,待张临皓回屋后我心中的他就不一样了。
此刻我心中的张临皓就跟我过去的亲哥赵煋一样。
张临皓晚上还在做习题,我看了眼他的课本,是初中数学。五年级上学期就开始看初中的书,张临皓干这事我一点都不惊奇,就像这本来就是他该干的事。张临皓这人挺神,自带气场,和他在一起莫名其妙的我就不敢乱吭声,连翻书都不敢大声。
我看书他做题,直到十一点半我的困意再也止不住,我才回了张夏先屋。
回去时张夏先睡的和死猪一个样。
打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去张临皓屋里蹭暖气。他没赶我,但也没有表示欢迎,他就自己看自己的书,就跟没我这人一样。
我的这一行为是一直瞒着张夏先的,他知道了准得和我绝交。
小班花的冷战没几天就结束了,小孩子,没什么仇好记,过了那阵子自己就忘了。小班花开始跟张夏先说话,对我却始终是一个“哼”字。
大课间时,眼镜妹问我:“赵昴,你和郑笃艺吵架啦?”
郑笃艺是小班花的名字。
我被这问题搞得莫名其妙,说:“没啊,我没惹她。”
眼睛妹点点头,又开始埋头看自己的少儿文学杂志。
眼镜妹不爱说话,文静女孩儿一个。
被眼镜妹这么一提,我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怎么惹了小班花,反思到最后也没个所以然,干脆就不反思了,继而看起小说来——张临皓的书特别多,整个书柜全是书,我准备把那些书全看完。
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志向,真要说起来,也就执着于两件事。一是每次看一本书哪怕不吃不喝不睡都得把这书一口气看完,二是一个男人。
那阵子每天都沉浸在小说里,晚上又得去张临皓房间蹭暖气,虽然每天都和张夏先在一起,但我实在没有怎么关注张夏先,于是乎,张夏先就干了件轰动全家的事。
这熊孩子先是在班级测验中考了个倒数第一。他故意什么都不写,交了白卷。
交白卷可是件牛逼事,五年级都不见得有这胆子,更何况二年级的小屁孩。这要换成我,我妈准得揍我。张夏先实在是,太牛逼了。
那天考试之前,吃早饭的时候,张夏先他妈特意给我和张夏先买的早点,一根油条俩茶叶蛋,说是吃了就能考一百。那天早晨挺巧,吃早饭的时候和张临皓碰面了。
张临皓每天早晨都在家吃,因为张老爷子说外面的饭不干净,要求他早晨一定在家吃。我们学校每天七点半到校,去学校十五分钟教程,我跟张夏先都是七点起床七点十五出门。张临皓每天早晨六点就能起来,他跟着张老爷子在院子里坐一套半小时的老年健身操,做完之后再跟老爷子一起吃饭,每天七点准时出门——这么一来,我们在饭桌上基本是碰不到的。
平日周一到周五见不到,周末张临皓去补习更见不到,因此张夏先被刺激的机会还是不多的。偏就那天早晨,张临皓出门之后半路又折回来,回来之后他从书包里掏了张卷子给张老爷子,说是老师让家长签字,他头天晚上忘记了。
小学考试最瘠薄烦了,屁大的考试都得让家长才分数下面签字。
张老爷子一看张临皓的卷子,立马就开始大肆夸赞——屁话,满分,哪个家长不高兴。
张老爷子年轻是军官,虽然退休多年,但有时一高兴了那说话的语气还是有点训斥说教的意味,老爷子对张夏先说,“夏先啊,多跟临皓学学,看人家临皓,每次考试就没考过九十八分以下过”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张老爷子顺便把我也说了一顿,说,赵昴啊,你从小就听话,又喜欢看书,成绩又比夏先好,你平常也看着夏先点,夏先要是调皮,你就说他。
我:……
老头子说这话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我要敢惹张夏先,张夏先绝壁揍我。
我很识时务没吱声,张夏先也没吱声,我俩吃完早饭去学校的一路上他都没吭声,接着考试时他也特安分没偷瞄小班花的试卷,看起来特像一个正常人。
我们班主任,一中年男教师,教数学的,干事效率特高,改卷子小半上午就搞定,接着他就把张夏先叫去了办公室。
说个题外话,讲讲这个班主任。
我们小学是本地最好的小学,但在学校任课的教师大多是没编制的年轻教师。有编制的教师大多是有背景有关系的,每月只拿钱不上班——反正那些没编制的老师多了去了,压根用不着他们去代课。像我们班主任,就是这些没编制的苦逼教师中的其中一个。
他很惨,别的老师熬到他这年纪一早就混上编制了,而他又没钱又没人,人到中年还只是个校聘老师,跟个笑话一样。
索性上天眷顾,在他绝望之际排了张夏先过来。他巴结好了张夏先就等于巴结好了张夏先他爸也就是张书记,只要张书记首肯,编制轻松到手。
所以张夏先能混上个体育委员呢。
班主任把张夏先叫到办公室,语气关切问:“张夏先,怎么没写试卷?”
张夏先从早晨开始就没吭声,这会也不理他。
班主任:“是没带文具盒么?老师给你铅笔,现在在办公室把卷子做了就行。”
张夏先还不理他。
班主任:“难得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这班主任又充满关切问了好几声,直到张夏先很不耐烦说:“烦死了。”
班主任:??!!!
张夏先:“我就不想写,你打电话给我爸吧,让他来揍我。”
班主任:……
这班主任就真把张夏先他爸给叫来了,班主任之前也给张书记打过电话,但张书记业务繁忙从没搭理过他,没想着这次张书记还就真来了。
班主任就和张书记坐在办公室说了许久,掏心掏肺,简直把张夏先说成自己亲儿子,详细描述这一年多他是如何关爱张夏先的。
张书记是黑着脸出校门,黑着脸回家的。我估计张书记是给气的,他到底是个官,甭管班主任语气多讨好,在他听来都不是个滋味,他当官这么多年被个老师拽着啰嗦了一下午,怎么能不憋气,再加上自己儿子也真是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开始不听话,竟然都敢交白卷了。
张书记这段时间对张夏先都是不满的,他自己都难能处理好和张临皓这小弟弟的关系,再加上张夏先整天拉着张脸给张临皓甩脸子,张书记好几次都想训张夏先,自己硬是把那股恶气给压了下去。这倒好,旧的还没去新的就来,张书记在车上就气得牙痒痒。
张书记前脚来学校,后脚我们班同学就全都知道了,各个看张夏先的眼神都饱含怜悯。张夏先趴在座位上不吭声,谁都不搭理,表情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难过还是强撑,反正他不给我说,我也不知道。
小班花这妞善良,之前一直和张夏先冷战来着,这会看张夏先这么丧,就戳了张夏先一下,问:“张夏先,你没事吧?”
张夏先几天没能和小班花说话了,这一会小班花主动找上门了他竟然没把握住机会,硬是没吭声。
小班花就有点生气,又问:“张夏先,你怎么了?”
张夏先哼唧了一声,低声说:“没事。”
这熊玩意说完就出了教室,逃了之后的课。
够牛逼。
就这么到了放学,做完卫生后已经六点多了,我本以为张夏先一早就回去了,没想到出校门是发现这玩意正蹲在路牙子上吃烤红薯。
天怪冷的,这熊玩意穿着羽绒服带着帽子围巾,跟头奶熊一样。他转脸见我,囵吞咽下嘴里的东西,哼:“真慢。”
我:……
张夏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烤红薯递给我,用塑料袋装着,说:“快点。”
我接过红薯开吃,俩人沿着没怎么有人的道路慢慢走,张夏先时不时踢着路上的石子吭哧吭哧地走,过了一会他说:“赵昴。”
“昂?”
“你身上有多少钱?”
“……五块。”
学校不准小学生上学带钱,五块钱已经足够买五十包冰袋的巨款了。当时我爸妈每月也就百八十块工资,我这一天好几块的零花可不算少了。至于张夏先,我不知道他每天带多少钱,反正他总是请小班花(顺带着我跟眼镜妹)吃零食。
张夏先听了我的回答似是无语,就不再吭声继续踢他的石子了。
我俩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拖鞋,张夏先他爸就已经在沙发上候着了。
手里拿着他上次吊打张夏先的鸡毛掸子。
张老爷子和张夏先他妈都在不家,张书记就想趁着这一会时间赶紧揍张夏先一顿。
张书记本着脸说:“张夏先,过来。”
过去就得挨揍,傻逼才过去呢。张夏先就站在玄关那拽着书包带子瞪着他爸,眼神充满后现代主义般稚嫩的反叛。
张夏先这神情一下子就把张书记惹怒了,他起身大步过来就要揍人,我一看这阵仗都楞了,正想着我是跑呢还是帮张夏先挨呢,我还没想好,张夏先大喊一声“我恨你们!”拔腿就往外跑。
他这一嗓子喊的怪凄惨,又愤怒又可怜又悲愤,估摸着喊完他就哭了。
张夏先把腿就跑,我跟他爸呆在原地愣了一下才慌忙赶出去,跑出去的时候张夏先已经不见了。
因为各种复杂因素的糅杂,张夏先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