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昔颜(1 / 1)
令狐冲于许家堡处用过午膳,便随着许星凌参观许家堡。令狐冲从许星凌处得知,这许家堡近几月才起家,堡内建筑和摆设大都是先前一大户人家留下的。此时日头已盛,二人转回西厢格,令狐冲便于西厢格休憩,直至下午才与许星凌一同游逛十堰。
许星凌一边走,一边向令狐冲诉说十堰城之历史,令狐冲直听得兴趣盎然。二人行至大湖边上一小亭内,令狐冲见许星凌颈上一条紫色宝石在阳光下微微闪烁,衬得肤白如雪,如天仙下凡,又见她似水的双眸带着冰冷与忧郁,不禁暗自思忖:“这许小姐与兰郡主生得如此相像,当真不是同一人么?”他低头望向许星凌的纤纤玉手,又想道,“兰郡主幼时玩耍时不慎断了一根小指,而这许小姐手指完好无损,实在不可能是兰郡主,我当真是多想了。”
此时,湖边来了两个眉眼清亮的孩童,正自由自在地观赏湖中之鱼,不时发出阵阵清脆的欢笑声,让人心生欢喜。令狐冲微微一瞥,只见这许小姐眼眸忽闪,嘴角淡出一丝笑容。他见许星凌此番神情,不禁回想起昔日兰郡主在湖边亭中吃着包子的欢乐模样,心中萌生出许多熟悉之感,不禁唤道:“兰妹。”
“什么?”那许星凌听罢,立即收敛笑容,疑惑地瞟了身边的令狐冲一眼。
令狐冲知晓自己一时恍惚,便慌忙解释道:“没。。。没什么。”他心怀有事,之后许星凌对自己说了什么他也听得并不真切。令狐冲告别许星凌回到自己屋内,越想越是奇怪:“这世上竟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难道这两人是双胞胎姐妹不成,适才我在亭中一瞥,竟觉如此熟悉,仿佛兰妹便在身侧一般,我需要调查清楚才是。”
入夜,令狐冲休憩了半刻钟便默默起身,正要点灯,窗外忽有黑影一闪而过,令狐冲连忙放下烛台,手握长剑走出厢房。此时月光清冷,周围寂静异常,适才的身影隐匿于黑暗之中,寻不着踪迹。
忽然,一阵强风刮过,西厢房内所有灯光尽数熄灭,令狐冲意识事情甚为蹊跷,便步入不远处的西庭院,见院中榕树的树影婆娑,在黑夜中甚为骇人。令狐冲向四周巡视片刻,确定并无异常现象后,才走出西院,走至后花园中,却听得树丛之中传出一声娇媚的话音:“你好没正经。”
“快点,别被人发觉了。”那回应之声甚是低沉,显然是名男子。
只听那女子娇嗔道:“你真讨厌。”随后便是一阵窸窣声响。
令狐冲听得那二人隐忍的欢爱声,顿时面红耳赤。他想到自己必是撞见这许家堡内男女之事,再看下去成何体统,便屏着气息走出后花园,见通向中庭的小径上站着一位侍卫,似在打盹,便竭力平缓了情绪,伸手敲了敲那侍卫额头。那侍卫正自酣睡,被令狐冲一阵敲打,猛然一惊,头上的帽子竟掉在地上,他慌忙上前捡起帽子戴在头上,借着月光看清了令狐冲的面容。
“你。。。你是那位风大侠吧。”那侍卫话语中尽是不安。
令狐冲点头道:“正是,你在此地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那侍卫思忖了半晌,答道:“小的没有看清楚。”
令狐冲见睡眼惺忪,也不指望自己从他身上知晓那黑影的下落,便又问道:“西厢房的灯笼全灭了你可知晓?”
“什么?又来了!”那侍卫摇头道。
令狐冲听得那侍卫如此言语,疑惑道:“又来了?什么意思?”
那侍卫应道:“这几日西厢房总是这样,我可得通知奴才们把灯笼重新点上了。”说罢,便向着西厢房方向离去。令狐冲立于原处,凝神静听四周,听得周围除却些许虫鸣,并无其他异响。他正疑惑那黑影究竟往何处去时,便觉身后行至一人,他猛然向后一看,却见一戎装女子立于面前,月光洒在女子的银色铠甲上,映得她神情更为清冷。
“许小姐,怎么是你?”令狐冲只道适才那黑影会否便是这许家小姐,便惊奇问道。
那许星凌赶忙伸手捂上令狐冲,将他带入后花园树丛,令狐冲没来由被她这么一拉一扯,心中不解更加浓重,他正想开口说话,便见许星凌认真摇了摇头。此时,许星凌便立于令狐冲身前,一股熟悉的桂花香气萦绕于令狐冲鼻尖,令狐冲心中暗奇:“这许小姐身上的桂花香气竟与兰郡主一模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他默默凝视着身旁的许星凌,只见她屏着呼吸,神色比适才还要严峻,似在静听什么。
过不多时,只听两声闷响在草丛中响起,只听身前的许星凌暗道一声“糟了。”便飞身向适才那一双男女处奔去,令狐冲紧随而出,却见一个高瘦的黑影在屋顶上快速行走,轻功甚为了得。令狐冲大喝一声翻身上屋,与那人在屋顶上追逐起来,但他没走几步,便觉脚下多了许多尖刺暗器,只得停下脚步,那人见令狐冲不再追赶,便乘机遁逃而去。令狐冲下得屋檐,却见许星旋已是砍去那男女边上长草,令狐冲一见那男女不堪之状便觉全身不得自在,他强忍情绪瞧去,见一柄长剑由男子背上直刺女子胸膛,鲜血不断从二人伤口处流出,模样甚是可怖。
许星凌凝望着那两具尸体,叹息道:“不想这二人竟成了替罪。”
令狐冲问道:“许小姐,那黑衣人究竟何人?”
许星凌撇过视线望向适才那黑衣人出现的屋顶,说道:“此事与令狐大哥无关,令狐大哥知道得越少越好。”
令狐冲听这许小姐唤自己“令狐大哥”,心中一紧,急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许星凌并不答语,她弯腰将男子从女子身上移开,借着目光看清女子的面容,低声道:“小姬当真是看走了眼,如此滥情的花花公子怎配得上她。”她沉默了半晌,转而站起面向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右手小指狠狠拔下。令狐冲忽见这许小姐如此作为,心中大惊,却见那许星凌小指处空空荡荡,并无一丝血迹,他心头一震,恍然大悟:“你是兰郡主!”
许星凌听令狐冲不再问话,便淡淡一笑,举起只有四指的手掌探向高处的月光,悠然道:“令狐大哥,其实你早已看出,我与兰郡主长相一样,你是对的,因为兰郡主就是我,我就是兰郡主。”
“她竟真是兰妹!”令狐冲心中虽早有疑惑,但耳听这与兰郡主热情迥异的冰冷女子亲口承认时,他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一时忘却了如何言语。
那许星凌旋即缓缓将手掌合拢,置于身侧,说道:“许家堡的奴才都是兰郡主之心腹,包括许堡主也一样。”
令狐冲认真凝视着许星凌,只见那女子灵动的双眸中尽是冷冽,他想起这许家堡的来历奇特,原是如此原因,只是倘若眼前的女子真是兰郡主,又为何让自己如此陌生。
许星凌见令狐冲面露疑虑,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携着些许苦涩:“令狐大哥,你心里抗拒这个事实亦是可以理解,因为真正的兰郡主未曾出现在这世上。”
令狐冲不解道:“这是何意?”
此时,两名壮汉前来将那一双尸体抬走,又来了些许奴才丫鬟将地上血迹拭干,许星凌望着奴才们远去的身影,意味深长道:“我不叫兰星旋,也不叫许星凌,我叫张绫彩。”
“张绫彩?”令狐冲低声自语。
张绫彩淡然道:“我是大臣张熙的女儿,皇帝杀了我全家,唯有我逃了出来,赵太师为了保护我,便与太医金钟一同让我做成兰郡主。皇帝又如何想到,原来自己遗漏的张家之后竟是在他的眼皮之下。”她说到此处,嘴角向上微扯,冷哼了一声。
令狐冲听闻张绫彩将自己的伤痛说与自己,可见她对自己的信任之情,心中有些许宽慰,只是他望着眼前被仇恨驱使的张绫彩,便更是想念那天真热情的兰郡主,又不禁怅然若失。
张绫彩见令狐冲的神情低落,便轻声道:“令狐大哥是令狐家子嗣,想必也是明白此间艰辛。我在宫里暗中受到师父指点,本可轻易取得皇帝性命,只是他在位间还算勤勉,百姓倒也安居乐业,我便起了怜悯之心,只是你出征之后,他竟然让丝毫不会武功的陆风前去赴死,我才知晓这皇帝已无药可救,才知晓。。。才知晓陆风于我原来如此重要。”张玲彩说话间拽紧双拳,双目中竟皆是怒火。
令狐冲知晓陆风与兰郡主自小情深,无论是男女之情也罢,是兄妹之情也罢,虽然这兰郡主是假,但其对陆风之情却是真切,不禁动容,“因为陆兄,你又动了复仇之心。”
张绫彩坚决道:“我无法原谅皇帝,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令狐冲沉默了半晌,只觉此时凄凉的月光已是淹没了兰郡主的灵魂,心中怀念与惋惜一齐涌上心头:“兰妹,兰妹她。。。。”
张绫彩见令狐冲此番言语,知晓他心中亦是想着自己,心中极是宽慰:“令狐大哥,你重归江湖之后,兰郡主便已死在郡主府内,就请别再挂怀。”
令狐冲摇头道,“我怎能不再挂怀,在朝廷之时,兰郡主对我情深义重,关怀备至,我又如何能够忘怀。”
张绫彩听得令狐冲言语中情真意切,顿时语塞,心中只道:“我原以为你对我并无情意,却不知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重要,当真不枉此生了。”她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人的一生都有诸多面具,面具戴久了,与肌肤长在一起,便再也摘不下了。令狐大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我。。。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了?”
夜色凄然,铺满整个大地,几点星辰也显得如此孤寂,四周的虫鸣沉默了,令狐冲与张绫彩也一同沉默着。
过了半晌,张绫彩才开口道:“我已是朝不保夕,此次比武招亲,便是想再见你一面。令狐大哥,倘若我以兰郡主之身与你道别,你会否会舒坦一些?”
令狐冲苦涩一笑,说道:“或许吧,兰妹天真烂漫,张绫彩家恨缠身,兰妹可以以闲适之心畅游大江南北,张绫彩却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不知张姑娘更喜欢何种生活?”
张绫彩微微笑道:“自然是第一种。只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又如何能随心所欲。我若不在皇帝面前做个天真烂漫的兰郡主,又怎会获得他二十年的信赖。”
令狐冲问道:“张姑娘,不知在你印象之中,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张绫彩答道:“皇帝老谋深算,表面上却是道貌岸然,世间之事没有什么是他解决的不了的。”
令狐冲点头道:“如此老谋深算的皇帝,难道这二十几年来都未曾怀疑过郡主?若是未曾怀疑,他又有何理由让手无缚鸡之力的陆兄赴死。”
张绫彩思忖了半晌,低声道:“或许是想引蛇出洞,让我露出破绽。”
令狐冲赞同道:“正是,张姑娘在许家堡招兵买马一事已被冲虚道长知晓,那皇帝如此精明能干,又怎会不曾留意,张姑娘想一想,自从你出了皇宫之后可有招致皇帝一丝阻挠?”
张绫彩摇头道:“那倒没有。”
令狐冲见张绫彩此刻眉头紧锁,必是在思考皇帝的意图,过不多时,令狐冲只觉背后走来一位内功深厚之人,他转身一看,正是那许堡主,只见那许堡主身着一身乌色铠甲,手握长矛,已是褪去先前那青袍男子的模样。
“叔叔。”张绫彩向前唤道。
那男子目光迫随着令狐冲,问道:“这么说,令狐大侠已是知道我们之事了?”
张绫彩点头道:“是。”她回应罢,便转身向令狐冲说道:“这是我教授我武艺的张天翼。”
“张天翼?”令狐冲一听便觉这名字颇为熟悉,他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自己幼时在华山时,岳不群曾提过到张天翼,说张天翼是武林持矛高手,自创一套天翼矛术,天下无人能及。早年张天翼到朝廷任都尉之职,不知为何从朝廷隐退,从此不见踪迹,原是暗中教授张绫彩武艺。
只听那张天翼响亮道:“令狐大侠光明磊落,知晓此事便不打紧,只是不知令狐大侠是否协助我们除掉皇帝?”
令狐冲摇头道:“张前辈见谅,晚辈已然退出朝廷,从此不问朝中旧事。”
那张天翼叹了口气:“彩儿说得不错,令狐大侠自是不会帮助我们。也罢,人各有志,如何能让令狐大侠掺和这危险之事。”
令狐冲听那张天翼如此善解人意,心中也甚是宽慰,恭敬道:“多谢张前辈。”
那张天翼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张绫彩:“彩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张绫彩答道:“叔叔,已经准备妥当。”
那张天翼沉声道,“这便走吧,今夜咱们必须离开这里。”
令狐冲凝视着张绫彩,只觉她的一双妙目尽在自己身上,泛着荡漾的柔波:“令狐大哥,或许我这一去,咱们这一世便不会再见了。”
令狐冲不禁黯然:”这张姑娘的复仇之路必是一去无回,其实无论她是兰妹也罢,是张姑娘也罢,在我心中终是如此不舍,只盼皇帝大有善心,张姑娘也能够早些放下仇恨,回到自由自在的日子才好。”他想到此,只觉眼眶酸涩难忍,便低声道:“张姑娘,前路漫漫,请务必多加保重。”
张绫彩解开腰边绑缚的袋子,取出一长筒形物什,交与令狐冲,柔声道:“令狐大哥,就请将这幅画留做纪念吧。”
令狐冲接过画卷,只觉无尽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他握着手中画卷,凝视着张绫彩与张天翼远去,心中一阵感动,便向前唤道:“兰妹,请务必平安。”
张绫彩停下脚步,回过头望向令狐冲,她原本微蹙双眉逐渐松开,眼里亮光忽闪,嘴角扬起的明媚笑容与兰郡主并无分别,她站立了半晌,终究还是迈步随着张天翼离去,月光之下,铠甲上透出的光芒无限凄凉。
令狐冲独自立于原处,眼望许家堡人尽离去之象,只觉人生短暂,如梦似幻,他缓步走在十堰城中,只觉耳边的呼呼风声与偶尔传来的巡夜之人吆喝声更显寂寥。令狐冲围着湖边走了半晌,便坐于今早与张绫彩一同站立的湖边小亭中,他小心打开张绫彩所赠画卷,只见那画卷所画正是张绫彩今早所指的令狐将军出征图,只是一旁加盖了一小块“兰星璇”的印章,又用蝇头小楷补上了几行诗: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令狐冲轻轻读着这几行诗句,恍惚中耳边响起了张绫彩的歌声,那歌声有时动人,有时凄美,有时婉转得似深情交融时的一行热泪,扣人心灵。令狐冲沉默了许久,小心将画卷卷起,却猛然发觉画卷后贴有一纸信件,他急忙取出查看,渐趋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