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心思(1 / 1)
黄昏的山林别有一番景致,细碎的日光于密密层层的枝叶中透射下来,地上立时荡漾着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高擎的树木脚下,野花竞相开放,成群的蜜蜂忙着采集花蜜,热闹得紧。
令狐冲手持波谲剑,在这林中缓慢而步,只见这林中小路大都弯弯曲曲,就像顽皮的孩子,有时露出一点点影子,却又一下隐没了踪迹。令狐冲尽情地呼吸着这林中的空气,只觉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似乎能让人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向前远眺,见那绿阴中仿佛隐藏着一条崎岖的石阶路,石阶两旁挺立着松柏,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其树下更是繁花紧簇,花香四溢。令狐冲望见眼前之景,顿觉一种强烈的熟悉由心底升起,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碰撞着。
就这般呆立过了良久,令狐冲猛然醒悟,这条阶下石子漫成的甬路不就是在嵩山之上自己屡屡归家行走的山路么。令狐冲的心砰砰跳着,似乎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有跳动的欢畅,他疾步向前走去,只见那道路尽头露出一角精致的屋檐,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院内遍种奇花异草,更有花树几株,株株挺拔俊秀,微风轻拂而过,花瓣随着那风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上,头上,衣上。令狐冲抬头见这或粉或白的花雨,昔日的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他小心踏过台阶来到门前,轻轻触着那还挂在门上的鲜红囍字,想起岳灵珊已不住在此,他默默叹了口气,轻轻将门推开,淡淡的花香立时充斥在身旁。斑斑点点的日光于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漏在了地上,屋内陈设如常,与当日自己离开这里时一般,必是岳灵珊时常到此整理。令狐冲想到此,心潮腾涌,半晌,心里已是充满了感动与喜悦。
正在此时,女子轻柔甜美的歌声如一阵清风掠过心房,又如同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那歌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飘来,倏然间深深抓住了令狐冲的心。令狐冲凝神静听,忆起自己与岳灵珊还小的时候,师娘宁中则便是用这首歌曲抚慰岳灵珊入睡,那歌声,飘散着华山上草木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仿佛让人尝到了华山的新米饭和那诱人的猴儿酒。令狐冲随着歌声转入寝室,见自己的古琴如昔日般立在角落,岳灵珊平日常用的铜镜依旧安静地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离歌声渐趋近了,令狐冲的脚步变得愈加沉重,他屏息向前一探,见那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便坐于床榻之上,望着床边摇篮中的孩子轻轻地唱着歌儿,摇篮里的孩子神态安详,已然是睡熟了。令狐冲静静地端详着女子那一张携着红晕的瓜子脸和弯弯的眉毛下水灵灵的双眸,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眼前顿时蒙上了一片雾雨……
“灵珊。”令狐冲禁不住轻声唤道,声音中竟尽是颤抖。
那女子听到同样熟悉的呼唤,吃惊地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她缓缓站起身一滴泪水即从那水灵的双眸中滑落下来,在下巴上凝成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小师妹。”令狐冲望着那日思夜想的面容,再也按捺不住那奔腾而出的思念,“铛”的一声将波谲宝剑掷于地上,快步上前将心爱的女子紧紧拥在怀中,霎时间,一股熟悉暖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竭力隐忍着的热泪终于滚了下来。他俩一路走来,有苦,有甜,有笑,有泪,如今跨过了重重艰险终于到了一起,除了无尽的呼唤,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牢牢的抱住心爱的女子,如何能再放开。
“大师哥。”怀中的女子亦是轻声呜咽着,将自己深深埋进了男子温暖的怀抱中。令狐冲只觉岳灵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自己鼻尖,彼此呼吸交融,肌肤相贴,他不禁收紧双臂,将她更深地揉进自己的怀中。
二人榻边便是窗,那窗外的飞红随着微风荡进了屋内,静静落在了二人的发上,衣上,散发着每一片生命将至时那独特的香气。
只是,这屋里其实依旧很静,很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令狐冲再次睁开双目,怀抱中依旧是空无一人,他只觉自己的心像被数万根钢针戳刺着,难过至极。他的怀中似乎还留有于爱妻淡淡的余温,既暖,又柔。令狐冲闭上双目,自嘲地笑了笑,再次睁开眼,面上现出一阵痛苦的痉挛,目光无力地投向那如今空无一物的摇篮处,在他僵硬的脑子里,涂上的只有悲哀的色彩。
原来一切只是幻象。此时夕阳已完全被暮色吞噬。空中绚丽的晚霞变成灰褐色,好像被什么人撕成碎片,一条条,一缕缕地占满了西边的天空。
令狐冲在宴上一晕倒,将军府内顿时炸开了锅,皇帝嘱咐两三位御前侍卫与陆大有一同将令狐冲抬进寝室,自己则随着他们来到将军寝室内,亲自为令狐冲把脉,只觉令狐冲脉象极为不定,似有多股真气反复乱窜,不禁自言自语道:“这就奇怪了。”
一旁的兰郡主见皇帝面露凝重,不禁问道:“皇上,令狐冲怎么了?”
皇帝摇了摇头,并不言语,过了许久,见令狐冲还未醒转,便吩咐太医为令狐冲诊断,自己则吩咐兰郡主随着自己一同回到宫内。那兰郡主却是好奇得很,说什么也要留在将军府探个究竟,皇帝拗不过她任性的脾气,只好自己带着侍卫先行回宫。
众人见皇帝离开了将军府,心中的紧张自然也消退了许多,太医于福坐于床边为令狐冲细细把脉,面上不觉露出与皇帝相似的疑惑神情。兰郡主见令狐冲面上苍白,额上渗着汗珠,又见于福面色灰沉,便问道:“太医,令狐冲究竟为何昏倒?”
太医于福生于医术世家,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性格沉稳、处事豁达,其年纪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却是仅次于平一指,刘正祖的名医。他只是轻轻一探,已是探出令狐冲的昏厥是由于体内真气作乱导致的,正准备回应兰郡主,忽然想起适才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不想让人知晓令狐冲真正要紧的病因,便将令狐冲的手重新置于被衾之内,缓缓回复道:“回郡主,令狐将军是因为阳气过甚,适才又在宴上饮酒太多,一时阳气攻心,才导致昏厥。不妨,开几味药调理六七天便就好了。”
那兰郡主清脆道“你说阳气过甚,那是什么?”
于福恭敬道:“回郡主的话,所谓阳气过盛原因甚多,建议令狐将军平时多吃一些滋阴补肾的东西,木耳,芝麻,黑豆,枸杞,梨,莲藕等等,少吃温热上火的食物,辛辣发散的食物,比如生姜,羊肉,韭菜。其次务必要放开心胸,不要太过纠结感情之事。”
那兰郡主越听越糊涂,问道:“于太医,你刚刚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令狐冲看起来好端端的,又有什么纠结之事呢。”
于福无奈一笑,说道:“郡主,这个只有令狐将军心里明白,下官可说不上来了。下官先去开了几味药方,请允许下官离去为令狐将军准备。”
兰郡主点头道:“好的,于太医。”她见于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便望了望在床侧双臂抱胸站立着的陆大有,说道:“太医不明白,陆将军,你总该明白了吧。”
陆大有听兰郡主故意在“将军”二字加重了口气,明显便在调侃自己,便干脆不说话,那兰郡主见陆大有眯缝着双目,一副极是傲慢的神情,不禁气愤道:“陆将军,我在问你话呢。”
陆大有弯身抱拳道:“是的,不知郡主现下知晓下官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兰郡主听陆大有明知故问,秀眉一蹙,不耐烦道:“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陆大有感慨道:“是啊,这人心长在人身上,我怎么会知晓大师哥心中所念呢?”
兰郡主沉下脸道:“连你都不说,莫非令狐冲的心病当真是那个什么小师妹不成。”
陆大有耸耸肩,向兰郡主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郡主真聪明。”
兰郡主听一向与他作对的陆大有这么一夸,顿觉受用无比,得意道:“这是自然。”随后想到令狐冲适才在昏厥中的呢喃,“哼”了一声,语气中流露着浓烈的不屑,“这令狐冲把小师妹挂在嘴里都说了一百遍了,我倒是好奇这小师妹究竟是何人物,能让令狐冲挂心挂肚的。”她用眼角瞟了陆大有一眼,昂起下巴问道:“你既是令狐冲的师弟,那他的小师妹就定也是你的小师妹了,你跟我说说她和令狐冲除了是师兄妹之外,又究竟是何关系?”
陆大有听那兰郡主的话语,便知晓她对大师哥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又不便多说,便站直身子答道:“既然郡主这么想知道,那就亲自问我大师哥好了。”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兰郡主忽然脸色变为青白,又渐渐转作排红,竭力解释道:“你。。。你别误会,我天生好奇,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其他意思。”
陆大有本来并无其他想法,听这兰郡主言语颇为激动,神情又极是忸怩,心中暗笑,复又弯腰拱手道:“郡主高高在上,下官可不敢误会郡主,至于郡主究竟有没有其他意思,下官又怎敢妄加猜度。”
那兰郡主自然聪慧,她听得陆大有的话中有话,面上又嬉皮笑脸的,不由得秀美一挑,恼羞成怒道:“陆将军,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大有虽然生性好玩,但见兰郡主此刻的愠怒不似有假,想到如今在朝廷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咳嗽了几声,双手抱拳,诚恳道:“郡主请息怒,下官确实并无他意。”
兰郡主见陆大有满脸真诚,倒也不再与他计较,脑袋一摆,说道:“那就饶过你,陆大无将军。”她自己说罢,就忍不住掩嘴笑了开来,银铃般的笑声立时充斥了整个寝室。
陆大有听那兰郡主无端给自己取了个外号,显然并不生他的气,便大起胆子笑嘻嘻道:“多谢郡主赐名,陆某当真是惶恐至极。”
那兰郡主虽是嘴里哼了一声,却依旧难掩嘴角的笑容。
“小师妹!”
正在这时,令狐冲忽然惊呼一声,起身坐起,兰郡主和陆大有急忙上前查看,见令狐冲紧紧瞧着他们,双目尽是迷茫之色,显然思绪已找不到归路。
陆大有喜道:“大师哥,你醒了。”
令狐冲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闭上双目,使劲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一抬眼便见陆大有关切地望着自己,急忙问道:“六师弟,小师妹她回去了吗?”
陆大有大大一惊,不知令狐冲为何忽然说此般话语,随即想见令狐冲定是昏迷之中胡思乱想,便微笑着安慰道:“大师哥,你刚刚在宴上昏倒了,一定是梦到小师妹了。小师妹现在在嵩山,不在将军府。”
令狐冲听陆大有提到“宴上”及“将军府”,知晓此刻的自己当真做了一场梦,便暗暗叹了一口气,用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庞,终究让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只听兰郡主说道:“令狐冲,你现在在将军府,是皇上亲自让人送你来的,与其担心你的小师妹,还不如快谢谢皇上。”
令狐冲这才回忆起适才在宴上与赛张飞比武之事,一抬头见兰郡主那眼光里充满了热情与聪敏,猛然醒悟兰郡主便在自己面前,便惊讶道:“郡主为何在此?”
兰郡主还未回答,陆大有便抢先解释道:“郡主刚才解释过了,她天性好奇,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就跟来了。”
兰郡主狠狠瞪了陆大有一眼,轻声啐道:“真多嘴,我还没说话,你就全知道啦。”
陆大有微微笑了笑,补充道:“大师哥,郡主说得不错,正是皇上亲自让人送你回府的,咱们还要去感谢下皇上。”
令狐冲茫茫然点了点头,说道:“郡主和六师弟说得是,适才真多亏了皇上。”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便见一个下人进了寝室,手中端着一块精致的木盘,木盘上放置着一碗药汤,只听那下人说道:“令狐将军,这是于太医吩咐的药汤,请您趁热喝下。”
“等一下。”
令狐冲正要端起药汤饮下,那兰郡主忽然伸手一挡,取出一根银针伸进药汤后立即取出,确认银针上并未发黑后,才放心道:“令狐冲,药没毒,你就喝了吧。”
令狐冲道:“多谢兰郡主。”说罢,便端起汤碗,将药汤一饮而尽,随后递给下人拿下去。
陆大有禁不住问道:“你适才是在试毒么?”
兰郡主胳膊一叉,得意道:“你们这些江湖上所谓的大侠就是心思单纯,从不知道宫中险恶,要是再学不会保护自己,自己哪天脑袋搬了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令狐冲点头道:“郡主说得是,多谢指教。”
兰郡主见令狐冲面露难色,似乎还在回想梦中之事,便好奇道:“我听你在昏迷中一直喊着小师妹,你和你小师妹除了师兄妹之外,究竟是何关系?”
令狐冲见那兰郡主心思单纯,便微微一笑,说道:“我在华山的时候,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后来我与她结为了夫妻,她便是我的妻子。”
兰郡主听令狐冲的话语充满着柔情,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什么?你都有妻子了?”她见令狐冲认真地点了点头,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到朝廷做什么?”
令狐冲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说罢便微皱双眉,再也不言语。
兰郡主听令狐冲的话只说到此,又见他剑眉紧簇,双唇泛白,显然是身体还未康复,便不忍再追问,只是道:“我知晓啦,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可要好好休息,我在这里呆久了,皇上必会怪罪我的,我就先走一步啦。”
令狐冲点头道:“多谢郡主关心。”
那兰郡主笑了,面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美丽,只听她轻声道:“那我先走啦。”她见令狐冲轻轻点了点头,便向前走了数步,转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轻快地走出房去,裙摆迎风摆动,活像一对活泼、愉快的花蝴蝶。
一旁的陆大有听兰郡主语气中似乎透着不舍之意,不禁勾起嘴角笑道:“大师哥,你的桃花运当真好,这郡主似乎对你很是关照呢。”
令狐冲听陆大有胡说一气,不禁皱眉道:“胡说什么,你适才不是说她是因为好奇才留下的。“
陆大有眨了眨眼,说道:“大师哥那么聪明,该不会看不出来吧,那兰郡主看你的眼神温情脉脉的。而且适才在宴会上,你不也一直有意无意观察她,直到晕倒为止”
令狐冲不想宴会上自己那般细小的心思竟被陆大有观察得如此细致,心中有些惊诧,便急忙解释道:“六师弟可别多想,我只是觉得她的性格像极了小师妹。”
陆大有摸着太阳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道:“像是很像。只是大师哥,师弟我要提醒你的是,兰郡主是兰郡主,小师妹是小师妹,一个在嵩山,一个在皇宫,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可别一时糊涂看浑了。”
令狐冲知晓陆大有是生怕自己一时糊涂,将对小师妹的深情转移到了兰郡主身上,便郑重解释道:“六师弟放心,我心中只有小师妹一人,但愿这兰郡主不要当真动了那份心思才好。”
陆大有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极是赞同,过不多时,忽然道:“大师哥,你身上的真气似乎发作更为频繁了,那赵太师也说只能用少林易筋经医治,咱们不若去少林寺请求方证大师,那方证大师慈悲为怀,必能为大师哥化解了那些真气。”
令狐冲起身下床,从衣架上取出长袍披上,微笑道:“那方证大师说过易筋经只传少林弟子,我令狐冲如何能强人所难。更何况生死由命,我令狐冲若当真天命如此,那是怎么也改变不了。”
陆大有听令狐冲说得豁达,便点头称是,只是依旧眉头微蹙,怎么也放心不下。
令狐冲见陆大有面露忧色,便拍了拍陆大有的肩膀,畅怀笑道:“好了,六师弟,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以后的事情可以再行商量,现下便随我一同去皇宫向皇上致谢吧。”
陆大有见令狐冲气色已然好转,便取下剑架上的波谲剑,递给令狐冲,笑道:“好吧,既然大师哥这么说,那我陆大有便舍命陪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