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静冥(1 / 1)
牧酒之葬了朝夕之后,又回到了北方,他觉得南边那样温暖的地方不适合他,越是春光大好,他越觉得冷。听人说,一个人死后,如果有人为他诚心实意的念经超度,那么就能早日投胎,下辈子一世安乐。牧酒之想,朝夕生前的好友唯他一人,他那样真心实意的对他,照顾他,他欠他的实在是太多了。这样想着,牧酒之就来到了宝华寺。
和住持说明了来意之后,他就住进了专门为香客安排的禅房。白日里去替朝夕念经祈福,晚上就呆在房中,焚香为死去的师兄弟们抄写经文。这一天,当牧酒之正在房中焚香的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就有几个火把燃起。牧酒之推开房门,走出去询问才知晓一个小和尚遇刺了,剑是从背后刺入的,直穿胸而过的,现在只剩下半口气,约莫过不了今晚。
众人愤然,觉得连出家人都杀害,简直是人性泯灭的畜生,随即就点着火把四处搜寻刺客。为了防止香客们房中藏有刺客,要一间间的挨着搜。牧酒之站在院落中,任凭那些人进屋搜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出来了,领头的那个手里拿着牧酒之的流光剑,冷笑一声:“凶器。”于是丝毫不给牧酒之辩驳的机会,就将他押到主持那里。主持双手一合,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沉声道:“施主为何要行凶伤人?”牧酒之微皱着眉:“单凭一把剑就判定我为凶手,岂不是太草率了些,不妨将这剑拿去与小和尚的伤口比对一番,再下定论也不迟。”住持点头,众人又押着牧酒之,拿着流光剑来到了小和尚的房中,小和尚躺在床榻上,背对着众人,露出后背的伤口,有懂剑的香客立刻上前,拿着流光剑仔细比对,然后向众人摇头。牧酒之的嫌疑终于洗清了。刚刚冤枉牧酒之的几人忙上前表达歉意,牧酒之倒是很淡然,摇摇头,表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然后拿着剑就回到了自己房中。
过了几日,牧酒之正在房中抄写经文,有敲门之声响起,牧酒之起身开门,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穿着有些洗得发白的僧袍,端着斋饭。牧酒之接过饭道谢,小和尚却双手一合:“施主,念了许多经文,可有什么领悟和不解之处。”牧酒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小和尚迎到房中。“我这些天写经念佛,觉得人生一切皆空,若万事万物不入我心,不溶我情,是不是就再没烦忧?那欠下的,记挂的,又该如何?”
“都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施主已知万事皆空,这固然是好事,不过佛家所说的空,不是不在意万事万物,而是在意却没有执念,能放得下。”小和尚目光纯澈,看着牧酒之慢慢道。
“在意却没有执念?”牧酒之反反复复的念着这句话,眉头深锁,似在深思。
“世间的万般感受,或欢喜,或苦楚,都是因为执念太深,才会被羁绊禁锢,倘或能看破,就能放下。施主刚问我,欠下的,记挂的该如何,其实世间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万象皆由心生,万造皆由心化,若施主想要堪破,应该向前看。往事如镜中花,水中月,俱是虚幻。”
“那要是堪不破呢?又当如何?”牧酒之抬起头,望向小和尚。
小和尚温和一笑:“世间众人皆有自己的缘法,凡事不可强求。有人忘却后退,就有人纠缠不休,有人快意恩仇,就有人湘江独钓,有人庙堂之高,就有人江湖之远。如此,世间才有万千变化。我原以为施主来此,是想求一个忘却心安,既然放不下,不如随着本心,再到这红尘走一遭。不过小僧希望,施主可以带着一颗淡然的心去走走看看,或许能有所感悟。”
牧酒之默然半晌,起身行礼:“受教了,敢问小师父名号?明日可有空再来与我一叙?”
“贫僧法号静冥,能为施主答疑解惑,是小僧的功德。”小和尚微笑。
自此后,牧酒之又多了一个和尚朋友,牧酒之每每和他说话,都感到心神清明,虽然心中的执念仍不曾淡去,但心态已不似来时般消沉绝望。或许,这就是静冥所说的缘法也不一定。
在寺院住了约有一个月,牧酒之打算离开,离开的前一晚又将静冥叫来房中准备告别。静冥拿着牧酒着这些天抄写的经文,一张张翻看,问道:“此次一别,施主有何打算?”牧酒之笑笑:“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大概要让小师傅失望了,我还是心有执念,想去寻一个人,”牧酒之收拾这东西继续道“我要去找我师兄,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但我只要活着一日,就不可能不念他,即使他厌烦我,我也想跟在他身边,要是他赶我走,我就默默的寻个离他近的地方住下,不让他知道,只要能在身后看看他就好了,此一生,我再无所求了。”
静冥拿在手中的经文忽地散落了一地,他慢慢的蹲下身,复又一张张捡起:“你可知他在哪里?天大地大,要是寻不到呢?”
牧酒之背着静冥,没看到他的异样,耸耸肩,有些故作轻松:“那就穷其一生吧。”
静冥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转身出了门。
下半夜传来消息,小和尚静冥旧伤复发,不治而亡。牧酒之痛心疾首,参加静冥的祭奠仪式时才知道,静冥就是那晚遇刺的小和尚。
牧酒之又逗留了几日,等到静冥下葬后,他才收拾行囊,重新上路。
站在半山腰上,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牧酒之不知该往哪里去,天下之大,何处可为家?师兄,你在哪里,我到底该不该去寻你,我爱慕你,希望你幸福安乐,明知你厌恶我,但还是想要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
暮春三月,细雨飘飞,孩子们忙收起纸鸢,嬉闹着往家跑。牧酒之住在客栈里,打开一扇窗,窗外,烟雨笼罩人间,窗内,人心却已渐渐干涸窒息。
牧酒之没有找到莫离渊,却意外的找到了小柒,原来当日魔教袭山之时,小柒正在往擦耳崖送饭,听到山下有异动,忙向山下跑,可下去时已经迟了,尸横遍野,满门亦被屠尽。小柒说这些时,眼里还含着泪花。牧酒之安慰他:“小柒,不管怎样,能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牧酒之和小柒用过晚饭后去酒肆喝酒。彼时,二人喝得正酣,牧酒之向小柒说起了近日以来发生的种种,问小柒今后有何打算,小柒道:“不瞒师兄,我这些日子行走江湖,一开始满心的想着报仇,我还只身杀到过魔教里一回,当时身受重伤,幸得一医者将我救治,那一月,我住在医庐,看透了许多事情,我厌倦了门派间的争斗,我也厌烦了成日里打打杀杀,师兄你一向知道我根本不是练武的那块料,我伤好后就拜师学医,准备换个行当干干。此次来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卖草药换些银钱。”
牧酒之听了很欣慰,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从前的那些日子,眼里竟泛起泪光,他举着酒杯,一干而尽:“小柒,师兄敬你一杯。以后要好好生活,娶个姑娘,生几个孩子,我们这一众师兄弟里,就你小子混出了个样子。”小柒闻言眼睛也直泛红,不停地往自己肚里灌酒:“记得当年,我总爱缠着你和离渊师兄,因为你们俩功夫练得好,所以偷偷跑出去玩总叫上你们,师父发现也不会重罚,记得那一次吗,我们三个遇上了一群狼,师兄你为了救我,被狼咬了一口,我当时吓得直哭,还是离渊师兄,背着你又牵着我,回了师门。”“是啊,当时还被师父重重地责罚了,一人挨了二十个板子,还被罚面壁三个月。”牧酒之接着说道。小柒又拆开一坛酒给牧酒之满上:“可是我们在面壁期间还是偷偷溜出去玩了。”小柒说着,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牧酒之摸了摸小柒的头,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人了,以后要坚强些。”小柒吸了下鼻子,强忍住泪又笑了:“不说这个了,师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牧酒之喝了一口酒:“我要去找师兄。”小柒疑惑:“师兄?”“是啊,离渊师兄,我决定找到他再做打算。”牧酒之说完这句话以后,看向小柒。小柒已是泪流满面:“师兄你......,离渊师兄早就死了,尸首还是我亲自看着下葬的。”
牧酒之突地站起,后退了两步,声音几近嘶哑:“不可能,我明明还看见他了。”小柒扑过来搂住牧酒之:“师兄,你别这样。”“他......什么时候去的。”“就是你重伤的那一回,我们在乱石堆里找到了离渊师兄的尸首,怕你伤心,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你搬上擦耳崖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你,我告诉你我还有些事,其实是去......”牧酒之捂着自己的头,头疼欲裂,大脑一瞬间空白,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天旋地转,他紧紧地抓着小柒的衣襟,只觉喉中腥甜。等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牧酒之离开小柒,凄然一笑:“多谢你告诉我,要不然我真的寻到天涯海角去了。”小柒眼泪止不住的掉,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摇头。牧酒之拍拍小柒的肩膀:“我累了,先去歇着了,小柒你也早点回去吧。”说完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酒肆。一个人施展轻功飞快的回到房中,再闭上房门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奔涌而出。
牧酒之仰面躺在地上,回想着这些日子的种种,恍惚间,一切都有了答案。牧酒之看向放在床角处的流光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小酒,怎么伤成这样?”牧酒之没有动,接着被抱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庞,又俯下身来在他额上烙下一吻,声音略有沙哑:“小酒,看你这样,我怎能去得安心?还有三天,我该怎么办?”牧酒之咬紧牙关,没有丝毫动作。然后觉得全身一轻,牧酒之被抱到床榻上。身边的温暖气息离去,厚实的棉被将牧酒之包裹。牧酒之慢慢将眼晴眯起一条缝,看见床尾处那人落寞的身影,听那人叹了一夜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