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不知何处是故乡(1 / 1)
敦煌城里。
少年惊异地发现,老人竟是极为熟悉这城里的情况。老人并不走大路,而是选择小巷窄街穿来穿去。敦煌城并不大,少年却像感到进了迷宫一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停到了一间破旧的大屋前。显然,这大屋早已空无一人,门和窗已朽烂不堪,而残存的封条也破碎如缕,上面的官府封印更是难以辨认了。
老人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定身了一般。记忆深处那不堪触摸的伤口又被掀了起来,再次鲜血淋漓地浸满老人的心。十年的压抑和隐忍,并没有使老人忘记当年的伤痛。他怎么能忘记呢?这间大屋,也曾经装载过他的幸福和快乐,而如今呢?人去屋空,人已苍老,屋则欲倒。
老人并没有进屋去。尽管内心翻涌不息,但他依然冷静。他很清楚,在敦煌城里,他依旧是个身负“刺客”罪名的逃犯。他无法确定是否还有人记得他——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医师尚革。
尚革——少年敬重的“托思老爹”,并没有在破屋前停留太久。他带着少年,住进了城边的一家小客栈。按照老爹的吩咐,少年尽可能地不说话。他会说的汉话很少,完全来自母亲和老爹的只言片语,而且发音古怪。在敦煌这个地方,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发现是个羌人。所幸的是,少年很聪明,他总是在观察那些汉人们。他隐隐觉得,母亲似乎同这些汉人有些相似之处。而他更想弄清楚,幼时所听到的母亲为他哼唱的小曲,到底是什么?虽然听不懂,可他却记得那首曲子的每一个发音。那是不同于草原居民所流唱的歌,它是那么悠长,那么清婉,仿佛隐藏了母亲深深的心事。
半个月过去了,这一老一少深居简出,只有在天黑之后,托思老爹才会独自外出,直到深夜,才悄然返回。敦煌城素为商旅重镇,西来东往的商客络绎不绝,因而也无人在意这爷孙俩。然而老爹每次回来都要呆坐半晌,闷闷不语,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少年感觉得到老爹在寻找什么,可是老爹不说,少年便也不问。他只是默默地等着老爹回到房间,再将热毛巾递给老爹擦拭。
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老爹还是没有找到他所寻觅的东西。然而,他们手头的银钱已所剩无几了。一日,趁着老板娘来收房钱的时候,老爹便试探着询问起来哪里需要雇人做工。老板娘本是个泼辣机灵的人,又兼着西北娘子热情帮衬的性情,既已经看出这两人的窘境,便答应替他们打听打听。几日后,老板娘便喜滋滋地又来了。原来,这镇守敦煌郡的节度使——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敦煌城主”,前不久刚建了一处别院,原有的仆佣便人手不足了,因而最近正在招新的佣工呢!但毕竟是一城之主,所以在选人用工上也甚为严格。老爹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请老板娘做个保人,许诺了些好处。老板娘半推半就地也就答应了。
送走老板娘后,老爹想了想,叮嘱少年几句,便匆匆出门了。直到半夜,少年才等回老爹。
“你怎么还不睡呢?明儿早我们要去应工呢?”老爹见少年还未睡,便催他早些休息。
此时,少年再也忍不住了,问道:“老爹,我们不走了么?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老爹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门窗仔细关上后,才道:“我们去哪里呢?草原上已经没有我们的帐篷和羊群了,而我们在这里却可以活下去,况且。。。。。。”。老爹顿了顿,少年便急忙问:“况且什么?”
“况且我答应了你的母亲,要带你回到她的故乡!”
“我娘的故乡?是敦煌么?我娘难道是汉人?”
“。。。。。。拓则,按照草原上的习惯,过了明年你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帐篷了。我想,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了。是的,你娘是汉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家姑娘。你娘做梦都想回到敦煌。。。。。。她临终前交待我,她无法实现的梦想,便希望她的儿子能够帮她实现!”
“关于你娘的事情,我会慢慢说给你。。。。。。但是现在,我们先必须在敦煌城里安顿下来!”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相信老爹!明天我们去应工,你要特别注意。。。。。。你不谙汉话,切不可随意搭腔,以免被旁人看出! ”
拓则轻声应着——在少年的心里,尽管眼前的老爹藏着那么多谜团,可他毕竟是可亲可敬的“托思老爹”呀!
第二日。大清早。
拓则尚在梦中,就被老爹拍醒了。“臭小子!快起床,晚了就错过机会了!”。
半梦半醒之中,拓则被老爹拽着换过衣服,收拾齐整。待跨出门外,才发现天刚蒙亮。然而,待来到城主府邸的后门,却发现那里早已排了一队长龙,自然都是来应工的人。老爹微微沉吟,并不作言,只是依照排在长队之后。直到天大亮了,这侧门才“吱呀”打开,府中的管家踱着步晃了出来。一时间,人头汹涌,嘈杂不堪。却听得那管家大声喝道,“排队领号!依号而入!”
半晌过去了,不见前面的队伍有所缩短。拓则不禁着急起来。依这样的情形,恐怕要在这里候到天黑了。然而老爹却不紧不急,似乎早有算计,反而靠着石台打起盹来!
而此时,大门里面却是乱翻了天!马棚前,马夫惊惊颤颤地低着头,而大管家又急又气,连声训斥。原来是城主的爱马“乌雪儿”口吐白沫,卧地不起。
谁不知道“乌雪儿”是城主的心肝宝贝呢?这确是一匹宝马!遍体乌毛,黑亮如玉,而奇的是这毛分双色,上面呈黑,下面竟是雪白,无一错色,飞驰起来毛发飘扬,黑白灿然,故名“乌雪儿”。这乌雪儿甚有灵性,颇得城主喜爱。所以,城主不惜重金细心照料,只要在府,必定日日来看“乌雪儿”,叮嘱几句才行。
谁知今日一早,马夫就发现乌雪儿似乎烦躁不安。起初并未大异,哪料到了午后,这马儿竟一倒不起了。幸而这两日城主携家眷往城外的广昌寺祈福,还未知晓此事。如果待他看到这般情形,恐怕这大管家也要倒霉了!
城里的大夫已经都请来了,无论是医人的还是医畜的,满满挤了一屋子,却没一个能瞧出这马儿到底得了什么病!正在这当儿,二管家建议道:“今儿个一早来应工的人不少,或许里面有明白的,你看,要不。。。。。。” 。此时,大管家已是一头昏汗,觉得这个主意或许可行,便催着二管家赶快去办。
二管家领命出来,便着人一一询来。待问到老爹处,老爹应道,“我会医马!”。家丁大喜过望,携着老爹快步赶到马厩。
此刻,大伙儿都对这这匹半死不活的“乌雪儿”束手无策,大管家更是面色发紧。见到家丁带来一个老头,身后随着一个少年。大管家便上下仔细打量起来。须知这“乌雪儿”堪称无价,倘若来个庸医,将这半死之马医成了全死,那大伙儿就都只有“全部陪死”的份儿了。倘使平日里,等闲人等哪有资格如此靠近“乌雪儿”,但今日到了这个当口,哪能计较那么多。只见这个老头虽然衣衫破旧,但是还算干净齐整,气度沉稳,不似一般的市井庸人。大管家叹口气,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拓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爹。只见老爹并不多话,不慌不忙地伸手查了查“乌雪儿”眼睛,然后在马儿的肢关节处捏了捏,沉吟片刻后,又在“乌雪儿”的后臀处连恰带捏了好一会儿,弄得“乌雪儿”直翻白眼,粗气连连。大管家正要喝斥,却见老爹猛地在马颈上一拍,大喝一声“起”,竟将这马儿顺势推起,立了起来。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老爹却轻轻松松拍了拍手,没事一般。
老爹解释道,这马儿并无大碍,只是可能不慎错了筋骨,又有些拖延,所以今日突然发作。现在筋骨已无大碍,只是需要再加些药物,不过几日就恢复如前了。大管家猛地想到半个月前,城主曾骑着“乌雪儿”外出,估计马儿便是那时受的伤。想到这,心下不禁对这个老头刮目相看。
再看“乌雪儿”,气色大好,不由心下一动,问道:“你这老汉,看不出真有些能耐! 你既是来应工的,那就不妨来马厩,专门照顾 ‘乌雪儿’吧!”。回头又骂那马夫:“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
老爹拱手道:“ 多谢管家!不过这马儿已经惯了熟人照顾,如果还了旁人,恐怕不惯哩!”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马旁,伸手便抚上马颈,却见“乌雪儿”连连后退,摇身摆尾,竭力不让老爹的手碰到。此时二管家插话道:“这老汉讲得有些道理!反正别院里也需要马夫,不妨让这老汉在那里当差,如果这里有事,再唤他也不迟! ”大管家看看“乌雪儿”,想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了。只是可怜那马夫,虽然保住了饭碗,却免不了一顿鞭子。
晚上,回到客栈。
拓则盯着老爹好久,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爹,我从未见你这样医马,到底怎么回事?”老爹并不直接回答,反到问他,“你看出了什么? ”
“这马儿不像是错了筋骨,倒象是被人做了手脚。。。。。。”说到这,拓则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好聪明的小子!不错,是我做了手脚。那你再说说,我是如何做手脚的? ”
“看你后来的动作,我怀疑是在马儿颈子上的穴道被封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封那里?”
“ 哈哈,不错,我是在那马儿颈上封住了两处穴道,这样便于控制时辰。我于昨夜封了那穴道,到了今早卯时,这马儿刚好气血不通而发作,自然就是这幅样子了!”老爹哈哈低声笑道,“你能看出这个,也不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
“可是。。。。。。老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拓则不解到。
“我们必须到那里去。。。。。。有很重要的事情。”老爹喃喃道,“我们要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沉默了片刻后,拓则又问:“老爹,你认识那府里的人吗 ”老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那你昨夜如何去得马厩呢? ”拓则不依不饶。老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