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姻缘错(1 / 1)
乙丑年灯火辉煌的除夕夜。
那一年,我十四岁。
那一年,咺毅十七岁,咺胤十九岁。
我梳了个男子的发式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在咺毅身边一站,好像个小书童。
咺毅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道:“又向我露出这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是要我带你出去玩?”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
“知我者毅哥哥也。”
咺胤就在一边喝茶掩去笑意。
咺毅望了望天,长出了一口气,“真是胡闹。你一个女孩子不待在深闺反而出去疯玩,被你爹知道了小心又挨顿好打。”
我不高兴地撇撇嘴,挑了挑身上的衣服——完全不违和。
“看吧,我本来就是错投了女胎。我爹早不记得我的性别了……毅哥哥,你带我出去玩吧,我保证不乱跑!”
我摇着他的手臂开始撒娇。
咺毅被我晃得头晕,忙向一边的咺胤求救:“三哥,你快来管管这个疯丫头吧。以后一定嫁不出去了!”
咺胤放下茶杯,悠然道:“不会的。”
“哈?”咺毅一只手把我拎到他面前,自然换得我张牙舞爪一顿挣扎。
“那你把这疯丫头娶回家吧。”
咺胤一口茶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我回过头,怒瞪了咺毅一眼,忽然抱住他的右臂,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你属狗的啊!”
“废话!我本来就属狗!”
……
嘴上虽然吵得凶,咺毅到底还是带我出去了。
那一年恰是邻族归顺,人间富足,所以那一年的街市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莹雪未化,便衬着灯光,去攀比天上星。
我从西街玩到东街,一直不着安静。咺毅和咺胤一人一边拽着我的衣服,生怕我一个不小心走丢在茫茫人海
玩了有一个时辰,我终于是有些累了。转头向咺毅抱怨:“好渴哦。”
咺毅意料之内地挑眉:
“那回家?”
我拼命摇头——没玩够。
咺毅完全不为所动,“那渴着吧!”
“哇!你好狠的心!”我夸张地指责了一句,气恼地跺跺脚,转身去攀咺胤的手臂:“咺胤哥~”
“咳咳。”咺胤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右边好像有家酒楼。”
咺毅立刻苦了脸:“三哥,你也太寵她了吧?”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拗不过我,被我拉进了酒楼。
倚着二楼的栏杆,望着这繁华的京都,只觉得壮丽不可言。
咺胤去后院解手,我啃着一只鸡爪满手是油地朝下望,咺毅就坐在我身侧,无奈地看着我叹气。
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又要说我嫁不出去了么?”
咺毅挠挠脸,轮廓分明的面容在橘红色的灯光下略显暧,昧,“嗯……也不是。”
我顿时十分惊奇地看着他。
咺毅霍然站起来,道了声“你等等”便一跃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他轻功好,只一眨眼,又端着茶杯坐在我了面前,发丝在脸侧轻荡。
另一只手,却递了块玉坠给我。
“下等玉,不值钱。不过是祈福树下求来的,”他一边把玉坠挂在我的颈间,一边道:“若是真的嫁不出去了……就嫁给我吧。”
我眨眨眼,一时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脸好似有些发烧,又道:“我寵着你。”
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几乎要跃出喉咙。我不曾看到我自己的脸,但我知道,那必定是十分滑稽的面容。
我从来也没有如这般,小女儿似的脸红。
咺毅微微笑了,俯下身来,在我的额上留下浅浅一吻。我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余光瞥见门口处蓝衣微动,那是咺胤的衣袂。那个时候,我和咺毅,谁也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咺胤的脸上那抹温文尔雅的笑容如冰裂开。
……
双燕早还,桃花铺岸。我为送咺毅,添了淡淡红妆,着一条嫩绿的襦裙,看他为我折一枝桃花。
我为他系好一只香囊,道:“我女红不好,绣得难看了些。不过这里面藏着一颗佛珠,是我连日祈福时用的。你好好带着,别丢了。”
咺毅就嘲笑我:“你绣的这是鸳鸯啊……还是鸭子?”
我脸一红:
“是对蝴蝶……”
咺毅目瞪口呆地端详了好久,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气恼地要把香囊拽回来:“你不要,就还给我!”
咺毅立刻将香囊揣进怀里,最贴近心脏的位置拍了拍,一副“有本事你把手伸进来拿”的样子,
“不给!已经是我的了!”
心头阵阵暖意传来,脸上却故意作出愤愤的样子,“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去。
一瞬间,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包围。
咺毅自身后抱住我,握住我的手,温暖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边:
“小瑶,带我凯旋回朝,娶你做太子妃可好?”
我咬住唇,一时不忍:“你可要小心了,要是没命回来,我立刻就嫁给别人。现在到我家提亲的人可不少。”
“放心呢,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扬起一个意气风发的笑脸,骑着战马对我如此承诺道。
……
待第二年桃花又红时,捷报抵京,新帝登基,我为皇后。
一晃十年已逝,这一年,我二十四。
我持着药碗掀开牀幔,柔声道:“陛下,臣妾给您送药来了。”
他接过药,苍白的病容提起一丝活力,一如从前般对我寵溺一笑:
“有劳皇后了。”
看他用了药,我接过药碗,笑他:“陛下怎对臣妾如此生分?夫妻十年,倒不曾叫过臣妾‘小瑶’了。”
他望着我,眼中有万千愁绪,凄怆道:
“你许我这样叫你么?”
我笑:
“仅有一次,也未尝不可。”
月挂中天,满窗皆是桃花斑驳的影子。他倚在牀边,疲惫道:
“原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
我但笑不语,又听他问:
“我一直想知道,你陷害启昇夫妻的原因是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我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可。
于是放好了药碗,推窗而立。
“陛下,见过启昇的次子么?”我低声问道,思绪却回溯到很久以前,我尚不足八岁时,有一次,咺毅捡到了一只折了翅的幼鸟,欢喜地送到我面前,吵着要和我一起养个娃娃。
“宁荨么?好似是这个名字。”他回忆道。
我回眸看他,眼中倒映出那个人的背影,好似一场大梦,
“是啊,宁荨。您难道不觉得,他长得最像咺毅么?”
咺胤蓦地怔住,脸色灰败得堪比门外的石阶。是啊,我没法左右你拟定的太子,但至少,我还可以让宁荨有成为储君的机会。
良久,咺胤缓了口气,悲哀地看着我:
“你到底……还是恨我啊。哪怕我从未在你面前自称为朕,你也不愿体味我对你的好……”
我厉声打断他:“承蒙陛下错爱啊!玉瑶担待不起!只要我身为皇后一日,只要你还活在我的面前,我没有一刻能够忘记,这皇位是你用咺毅的血换来的!”
我伸出手,指向心口,一字字道:
“时时,心如刀绞!”
他望着我,张口,却无言以对。只是一直盯着我颈上的玉坠,半晌,忽然笑了。
“小瑶,你不曾知晓吧?那年除夕夜,我借口如厕,其实是取了不远处的庙里取回玉坠。那是我放在庙内,接受了百日香火的刻有你的名字和生辰的莲花坠……可是到了门前,看到你那么甜蜜的地捧着他送你的这枚玉坠,我心道……晚了……来不及了……明明,是我先爱上你的啊……”
他目光渐渐涣散,口中不停自语:“竟然来不及了……”
我忽然捂住双眼,一双冰冷得像是死人的双手,接了满手清辉。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掉出来,像是在回应我心头盘旋的疑问: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们明明那样要好啊……
……
我这一生,都只能活在对咺胤的仇恨里。自他死后,我便只能活在对宁荨的臆想里。我仇恨所有爱他的女子,逼迫他娶他绝不可能爱上的女人,想要借此让他对情爱绝望。这便是一个女子的软弱与自私 ,纵然知道彼此绝无可能,也不想拱手让人。
这样的境况,一直维持到那个叫温柔儿的女孩子出现。
她真的很美,很年轻,很有活力。干净得如一页白纸。看到宁荨的眼神,我知道他当真爱她,这真让我无可奈何。
我其实是妒忌她的。我想要除掉她,却反而被她教训。她对生命依旧怀着虔诚的信仰,那样充满阳光的双眸,是我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我又开始钦佩她。我知道宁荨想要成为皇帝,我可以帮他。假如他一朝为王,能有这样的女子常伴左右,倒也不错。
那么坏人,就由我来做吧。由我来发动宫变,他也许会将我永远铭记于心。这大概,是我最后的私心吧。
……
只是,所谓的宫变,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这一生着实可笑,想要愚弄命运,却被命运狠狠愚弄。做错的事已无法挽回。我成了和咺胤一样可悲的人。
服了药,我正准备和衣而卧,却看见窗外花影斑驳。
推开窗,折一枝娇艳的桃花,留了满手余香。
启悯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瞧着我,唤我:“母后。”
我淡然一笑,道:
“我似乎比你尚小些许年岁。”
他无奈苦笑,“只可惜深宫里的金丝雀,无法自在生活。”
我一时怔住,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他送到我手上一只锦盒。
他解释道:“这是五皇叔的遗物,父皇藏在御书房里,我不久前找到的。”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的,是一枚香囊。
佛珠已经不在了,可是香囊里似乎依旧藏着什么东西,
我伸手捏了捏香囊,终于从夹层里找到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纸。
是咺毅亲笔:
愿天下有情 人终成眷属。
……
康平六年,皇太后冷氏薨,年三十四,谥封:良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