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乱世医女四（1 / 1）
慕容玉看着她，长大了，受伤了，她的眼神澄清却没有焦距，似乎茫然着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望去。风吹过，花落下，亭亭玉立地站在前面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小人儿。
他是灾星，注定孤苦一生。
年少也曾抗争过，也曾秉着人定胜天的念头，也曾不信命。
可是，到头来还是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凡尘的喧闹总是让他时刻记得自己是一个人的，所以，他在深山独居，偶尔下山诊治。
和这个世间保持着进退得宜的距离，没有人烟，也看不到自己的孤单。
直到有一天，他下山行医，捡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女婴。想要有人相伴的诱惑让他把这个小小的生命带到了独居的山中。
这个小女婴带给了他快乐，带给了他本平淡无波的生命新的跃动。
她牙牙学语，听到她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师傅”，他欣喜若狂。
他给她取名“念云”，因为云是无拘无束，在深山的日子，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天上的云。
洁白，在天上淘气，奔波，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她是他的小生命，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陪着他，消磨他的寂寞。
她聪慧过人，教过的东西总是很容易记住，因此没有耐心。他骂过她，责罚过她，可是她淘气得跟山上的皮猴一样。
当面，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伸出双手，摊开，眼中蓄满泪水，水盈盈得仿佛下一秒就泪流满面，充满控诉。于是，那戒尺就再也打不下去。
他只好哀叹，抱过她，耐心地给她讲解什么是人命关天，什么是水滴石穿，教导她做个能够持之以恒的好孩子，能够有严谨的医德观。
他不忍心她总是跟他呆在山上，于是尽量带她下山，亲身教她救治病人，他想日后他会放她入这个热闹的凡尘的。
那一次，山下的一个小城镇闹瘟疫，他害怕幼小的她会不小心染上瘟疫，想要带她走。可是，救死扶伤的天性让他无法放弃这里的人命。
满面的死亡，刻骨的哀痛，曾经卖着冰糖葫芦捏唐人的小街已经是萧瑟荒凉的阴风阵阵。
回到山上，她就大病一场。他很后悔，只好抱着她，听她排解内心的惶然。
她说，师傅，生病好可怕啊。死了，那么多人，大家都不笑了，不开心了。师傅，我的心也好痛好痛啊，我好想让他们都不要死。师傅，你看你救不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办。
然后，她紧紧抱着他，歇斯底里地带着痛意，哀嚎着，师傅，你不要死，你以后不可以死。师傅，我一定要好好学医，你以后生病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医好你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整整一夜，她都抱着他不放。
从那以后，她更加认真地学习医术。
他开始教她医德，“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她也渐渐变得冷清，她说，师傅，不妄动感情就不会有那么多心伤。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
他深感衣钵有人传承了。
有一年，她偷跑下山玩耍。他急晕了头，终于找到了她。
她唧唧喳喳地跟他讲，今天认识了一个小哥哥，我还救了他呢，师傅，你看，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玉佩。可惜，小哥哥生病了，不能陪我玩。
日后几天，她都溜下山，去看望她的小哥哥，直到有一天，她沮丧地说，小哥哥走了。
他惊觉，小小年纪正是爱玩耍的时候，她不应该陪着自己这个心枯竭的人凋零，于是，他带着她去找小朋友玩。
可是，多次之后，当他决定再带他下山玩耍的时候，她坚决不肯下山。唔，小孩子的脾气真是古怪。
他也只好俯下身子，像小时候一样圈住她小小的身体，耐心询问，怎么了。
别扭了一会儿，她告诉他，她不喜欢和那些小孩子玩，他们很幼稚，整天抽搭着鼻涕，就为了几块糖打架。她说，她才不要浪费时间呢，她要看更多的医书，将来和师傅一样厉害。
可是，你不是喜欢你的小哥哥吗？
恩，我喜欢小哥哥。小哥哥的眼睛里闪现的东西就像师傅每次一个人站在崖边一样，让人心疼。
如何让他不用心去疼爱她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碧海无波，瑶台无路，梧桐叶上雨潇潇。
如果，他足够自私，足够有勇气，那么一切都会不同的。
转眼间，当年怀里小小一团粉肉就在眼前长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佳人。
他察觉了她的心意。
可是，他害怕。他是灾星，如何敢去染指纯洁无辜的她呢。他年纪比她大了接近二十岁了，他在渐渐老去，而她开始风华正茂。他自卑，心枯寂，年纪这么大，他如何配得上她。
他更害怕的是，他也从这个年纪过来过，这个时候少慕知艾，以为的爱恋痴迷其实不过是日久深情的习惯，是没有对比的茫然。
他不想自私地霸占她，他害怕日后她的悔恨她的指责，他希望鲜花一样的她遇到一个同她一样青春的少年，白头偕老。
他更加不舍得她背负上一个师徒乱伦的名声。
在她还未言明之前，他像以往一样教导她暗示她，狠下心来，让她下山历练。只要离了他，她就会发现她以为的爱恋不过是一种依赖，一种习惯。
此后的每天，他都守在迷雾阵的山头上，以期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她回来的身姿。
一日日，一月月。斗转星移，岁月如梭。
他渐渐不再怀着微弱的希望，他叹息，注定的孤寂之生啊！那个精致的小人儿定然是被凡尘迷花了眼，再也不愿回到这深山老林，守着自己这个无趣的人。
直到，那天，看到她的信物，幸福的花开得那么轰轰烈烈，而后，枯萎得那么迅猛。
他用心呵护的小丫头竟然命不久矣，那双璀璨如星火的眼睛再也看不见这个花枝招展的世间一草一木了。
他能够云淡风轻地看着天下人的生老病死，却无法对小丫头的死怀着普度众生般的悲悯。
这沉痛，几乎让他差点把持不住想要杀了眼前报信的人，尽管这个人语焉不详，可是细细点点，还是能够剖析出祸源是出自哪里。
马不停蹄地下山、赶路，只想着早点见到她，只想着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她在眼前，长开了的脸容貌清艳，两行热泪在玉色透明的脸上流下，站立的身姿似乎一阵风过去就会倒下。
慕容玉上前，急迫地把脉。果然是回天乏术了吗！
顾怡心感觉到神医师傅散发出来的悲哀气息和压抑着的迁怒之痛，连忙抱住他，这个她印象中应该永远长身玉立，广袖翩飞的如玉君子，他该对世间的一切痛苦怀着最大的悲悯之情，悲悯，也冷漠着！他的心该是无动无波啊！
一念成魔，顾怡心害怕。她了解慕容玉，本身命运多蹇，他所有的悲痛和怨恨只是在抗争无力之后化作了冷漠而已，她怕激起他的心魔。
“师傅，我很欢喜！”
轻柔的话语，仿佛春风拂过枯草，唤醒星星点点的春光。
慕容玉的情绪安静了下来，又是那个谪仙一样的神医。
*******
春红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随同而来的轩辕夜和上官飞儿也退下了。
兴致勃勃前来将军府听故事见佳人的少年黯然离开了。
院子里的姹紫嫣红都不及她脸上幸福的微笑明媚。他们拥抱在一起，衣袖纠缠，一对璧人，仿佛再容不下其他人。
画面太耀眼，太美了。让人发不出言语去赞颂，去破坏。
情绪却太悲凉，仿佛天地灭绝，只有她和他。
上官慕白的心就像浸泡过烈酒一样，明明应该炙热灼人，可是偏偏浑身乏力，晕晕乎乎。
像花开了又落了，辗转着飘零；像琉璃盏轻轻破碎，落下一地心伤。
从午时混到夜半，上官慕白狼狈地挪步走出酒馆，看着天上的烟火愤愤不平。这是哪个傻货，敢在爷伤心的时候放烟火庆祝？！
哦，爷单恋得还不如那璀璨过的烟火啊！即便最后寂然无声，也曾经轰轰烈烈过。操！混蛋！爷的单恋就是那不开火的哑炮！
碎碎念着的上官慕白决定把他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单恋开了火，恩，找那神医单挑去！
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上官慕白轰然倒下。身后跟着的小厮终于轻舒了一口气，这爷！回去得给老爷子搓了一层皮下来不可了。
******
此后，上官慕白当着慕容玉的面，对顾怡心深情告白。遭拒，锲而不舍，鲜花人参美食络绎不绝地涌入将军府顾怡心的院子里，大献殷勤。学戏剧，亲身上阵，逗得顾怡心玉颜大悦。
上官慕白在上官飞儿的担忧之下，在慕容玉难得的不耐烦表情下，在顾怡心不间断的拒绝后，越挫越勇。
于是，上官慕白不在顾怡心计划之内的，成了慕容玉答应大婚的一个重要的催化剂。
*********
名声很重要。顾怡心深以为然，她更坚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给与一个人名声来自于那个人能够给他们带来的利益，就好比现代富豪做慈善事业。
顾怡心让上官飞儿帮忙，在京都为慕容玉开了间乐善好施的小医馆。
顾怡心劝着想要一直陪着她的慕容玉任性撒娇道，“师傅，你每救下一人，就当是徒儿祈福。”“师傅，我也会陪你去的，徒儿喜欢听那些病愈的人的欢笑声。”
慕容玉知道，她是为他的名声未雨绸缪。
这几日，通过上官慕白义正言辞地对他的犹豫不决不耻中，他才知道他的云儿竟然布下了这么一大盘谋划，在天下间制造了舆论。
尽管有上官家、轩辕将军府的借势所为，但是，一切规划得合情合理，又精确无比。
他的云儿竟然成长至斯。有那么一点陌生，可是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你，澄清透亮，就好像小时候一样稚嫩，那份陌生就好像是这几年的隔阂一样让他心酸不已。
他的云儿成长得太快，太痛苦，太体贴了。
她竟然拿着以前他教过的知识来劝慰他，不去记恨轩辕夜和上官飞儿。
她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枪，勿避险峻。”
她说，“师傅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讲了个长长的故事，没有对他表白，只是安静地讲着，就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透着冷然的理智，然后说，“师傅，我改了。”
她说，“师傅，他们的爱情太美好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成全他们天长地久呢。”
可爱的小丫头！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只要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