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雨下了多久才会停(1 / 1)
如冰轻轻带上了花向的房门,“咔哒”一声落锁的声响,在寂静里异常明晰。
如冰握着门把手,老式的金属上落满了斑斑点点的旧痕,被时光和手掌磨平,融入材质。如冰敏锐的感觉到肩膀上的湿润,她有些后悔,后悔在这个深秋的夜与风凉里,她还穿着薄薄的衬衫,丝毫遮挡不住,花向的那些砸落在她身上的,灼热又冰凉的触觉。
她知道她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她还知道,在那些晦涩角落里,在花向迷惘探究的目光里,在她落在她肩头的眼泪里,她欠花向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注定纠葛,曾经相伴,无故翻脸,终于疏离的我的妹妹。花向,对不起。
如冰的目光停留在窗外婆娑的树影里。她又听见简浓说,“如冰,不要假装你是无辜的。”
你,怎么可能是无辜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心底那一片不敢正视,却无休止发酵的恨意。
总是听着大院里所有人的夸赞,“如冰真的是好孩子,孝顺父亲,照顾妹妹,懂事的不得了。”如冰每每都是歪着头,抿着嘴笑着说,“快不要这样夸我,我会骄傲的。”这般天真的乖巧便会换来更多更美好的字句。
在班里是优异善良的班长,在老师办公室里是能帮忙批改试卷的优秀生,在父亲面前是乖顺不用担心的女儿,在花向面前,是忍让迁就的姐姐。
忍让,迁就?是么。
大概是从她第一天知道她的身世开始,大概是她第一眼看到父亲开始,大概,是她第一天回家,就撞见大发脾气,冲出门外的花向开始。
孩童会有太多的不解和疑惑。
为什么不是我留在父亲身边,而是寄住在别人家里。为什么我是被流放的,而真正应该躲避的却是花向。为什么她明明占尽了先机,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丝毫不愿意有所退让。还有,如果我不够好,会不会继续被留在阿姨家里,寄人篱下。
当这些不敢问出口的问题沉积淤泥,被岁月反复冲刷洗涤,沉积下来的答案,就会异常偏颇和固执。
大概是因为,我不够招人欢喜。那么,我一定要比她,更加招人喜欢。如果花向优秀,我便要比她更优秀。如果花向乖巧,我便比她更乖巧。始终不将这种内心翻涌的念头透露出来,只是在任何人面前,以一个姐姐的身份,表现得尤其宽容,用无微不至的,毫不掩饰的温柔待她。
相比去急切的填补过往的空白和缺失,如冰显得更加重视未来的维系。
为何不开口询问?为何不开口索要?呵。
如冰很小的时候听过这样一句话。“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如冰从未企图过向父亲争取到同花向一般,平等丰盛的宠爱,她从不相信她能得到。
是故,她只能向他索要歉疚。
她天生早慧。她明白爱是会变质的,是会转向的,是会消褪的,很多时候不足以维系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一种感情,但是歉疚,会跟随一段感情直到它步入坟墓。因为它半遮半掩,因为它不曾被彻底得到,因为它恒久的令人心悸,因为它沾染的回忆在骚动。
如冰感觉她在这种关系中无师自通。
某个冬夜她和花向同染重感冒,她忍住难耐的头痛对父亲说,“你带花向去医院吧,我吃完药去睡一觉。”深夜,当父亲带着挂完点滴的花向回家时,竟又见到如冰穿着厚重的棉衣,正在厨房里给花向熬粥。
男子那一刻的心情可想而知,只是因着不够亲近无法直接表达那番震动。他赶紧安排好已经趴在她肩膀上熟睡的花向,然后站到小小穿成球一样的如冰身边,静静的和他的大女儿守着那锅粥。在厨房间里缭绕的蒸腾雾气里,谁都没有说话。
冰冷的锅盖沉默不语,一如他们。
如冰总是会回想起那一刻,水蒸气似乎搅和了她细胞中叫嚣的病毒一起,丝丝缕缕的分割着她,她感觉到疼痛是最好最温柔的借口,可以掩盖住她忽然泪流满面的念头。男子慌张的问她,如冰,你怎么了。如冰只是用咳得沙哑的声音回答,我头有点疼。
从善如流的听了父亲的话,躺在了床上。男子关上门的那瞬间,却没听到如冰死死咬住下唇,依旧不慎泄落出口的一声剧烈的呜咽。
如冰后来想起,总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是心怀期待的。虽然怀着“恶意”,却还是发自内心的想用这些“伪装”争取到一些“真实”的感情。
她还是期待父亲能抱着她在雪夜里赶往医院,期待着她伏在他宽阔的背上驼回家里,期待父亲能被她感动到,送她一个短暂的珍贵拥抱。她所求不多,他并非不爱,却终究因为灰尘藏满时空的每寸肌理,她注定,没有办法成为那个,被选择着留下,被爱护着长大,被永远置于最重要位置的花向。这像是注定了的事情,注定了在十年前,自己就该被流放。
她终于认清现实。世事的不可逆转,时光的不可倒流,感情不可弥补的疏离裂缝。她明明早就看清一切,却始终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期许,她看清了这个外强中干的,执迷不悔的自己,她也许怨恨父亲,也许怨恨花向,也许怨恨命运,但那一刻最怨恨的,不过是自取其辱的自己。
如冰无法忘记那个冬夜,和第二天的灿烂阳光里,飘荡着的一条被泪浸泡过的枕巾。
如果你不能永远爱我,那我便要你记得,你永远亏欠我。
纯真最适合被用来隐藏心机,这是年少的特权。
会看着男子挑好的两条围巾里,刻意说“花向喜欢粉色”选择另一条蓝色,却对粉色投去欢喜和渴望的眼神。会在一根草莓棒棒糖面前咽咽口水,然后递给花向,还帮她贴心的撕开包装。会递给父亲满分的成绩单,却在外人面前骄傲地说,“花向这次又是全年纪第一呢。”会微笑的看着花向在沙发上扒着男子的肩膀胡闹撒娇,乖乖坐在一边却带上那些怅惘的神色。而这些细致末梢的情绪,偏偏能自然又刻意的展露在除却花向的每一个人的眼光里,尤其是父亲。她用她隐忍到异常的乖巧,和年纪极不相称的忍让,对花向无微不至的关怀,配上她微笑时天真又刻意抹上淡淡哀戚的面孔,来赚取大片的同情,认可,和歉疚。
听起来像是笑话,如冰似乎天生就具备了这种能力。
不要小觑人类在情感和关系里所投入的心力和资本,因着这是他们生存所必须的东西,而为了赚取这些必需品,任何手段都几乎是本能。
用不间断的付出和退让,用藏不住的渴求和失落,来诉说我所失去的有多沉重,来证明我所爱的有多繁重,来收获你们无时无刻都在跳跃和提醒的,对我的歉疚之心。
这才是我能在你们之中,存活下去的途径。
如冰一直安稳的牵扯着这种途径,直到她打开门,看见花向和简浓同时出现在门口。
简浓见她便笑,“如冰,你当真没骗我,你妹妹可真比你说的还好看呢。”花向伸手捂嘴,“姐,这人可逗了。她是你同学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如冰一时晃神。简浓笑答,“转学生你懂不,就是小说和电视上常演的那种,老被全班排挤的可怜孩子。唉哟我可伤心了,心快痛死了。”
花向笑得人仰马翻,“像你这种话痨,就算真的被排挤了,你一定不是心被痛死的,而是话被憋死的哈哈哈。”边笑边转头问如冰,“姐,听简浓说你今天要带她出去玩,熟悉熟悉F城,你捎上我一个呗。”
如冰那一刻觉得,她并没有说不的立场。
F城终究是小,对于孩子来说也算绰绰有余。
花向陪着如冰和简浓,去书店买课外辅导资料,逛学校隔壁的音像店挑了挑最新的CD,去了趟电影院看一部老旧的配音粗糙的外国电影,黄昏时分三个女孩在一家香味四溢的铺子里坐下,要了奶茶和炸鸡块充饥。如冰听着花向和简浓两人嘻嘻哈哈的分享着班内的一些糗事,说一些同班女生的坏话,心不在焉的目光透过玻璃落在对面的夜市的摊子上。
简浓见她神色有异,目光顺着看过去,就起身来,“今天谢谢你们两姐妹啦,我决定,送你们个小礼物呗。”
起身出门后几分钟内又回来,手里抱着三个面具。那面具上画着的是京剧里的脸谱儿,用色艳丽,如冰并不非常熟知这些门道,只能分清是一个红脸两个蓝脸。简浓摊开手来,示意她们挑,如冰在花向伸手之前忽然说,“我要红色的。”
花向一怔,如冰从未在她面前,如此清晰的表达过自己的要求。
她觉得奇怪却说不出原因,只是笑,“那好,我和简浓就都拿这个蓝色的。”边说边拿起来盖在脸上,“姐,简浓,你们快看我是不是真的很像戏台上的绿林好汉?”说罢还一脚踩在了椅子啊,摆出一副大爷架势。被她逗乐的简浓伸手去揉花向一头乱蓬蓬的短发,眼神却停在了一直低着头摆弄手里红色脸谱的如冰身上。
脸谱或是人面啊,戴上还是拿下来。谁都照不穿自己的心。
打打闹闹间天色就暗了下来,像是配合着如冰的心情一般,下了瓢泼大雨。简浓从大大的包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把伞,紧皱眉头的花向眼前一亮,“简浓你是百宝箱吗,这样我们就不用淋雨啦!”简浓却对不发一言的如冰说,“你和花向拿着这伞先回去,我等雨停。”
花向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先送我姐回去,反正顺路。我等雨停,你们明早还要早起的,我上学比较迟。”
简浓迟疑了一下,却被如冰收入眼底。她忽而语调严肃地开口,“简浓,你先送花向回去吧,我等等。”说罢就把收拾好的背包递给花向,“先帮姐姐带回去。”
花向也知道,三个人一把伞,总是要分两趟的。就接过来,“我和简浓会很快的,回家我就带伞出来接你。”如冰冲她笑笑,点点头。简浓站在门口撑开伞,回头招呼花向快走的时候,隔着水汽和雾气弥漫的灯光看了一眼如冰,欲言又止。却只是紧了紧衣领,“花向,抓好我的手,地上滑。”
花向回到家,刚接过父亲递来的干毛巾稍作擦拭,就欲出门接如冰。听见敲门声,狐疑的打开门,却看见一身湿透的如冰站在门口。
花向大惊,连忙把她拉进来,“姐!你怎么就这么淋雨跑回来啦,会感冒的,你身子单薄,不能受凉啊。”边说边给她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如冰笑着,“没关系啦夏天还没过去。”眼神却越过花向的肩膀,落在了站在她身后的男子的疼惜的眼神里。
简浓的神色忽然暗了下去。
喝完父亲熬的热粥,大家都发现,即使飞速洗澡换上干衣服,初秋里的雨水还是有力量的,如冰的脸红得异常,一量体温,果然发烧了。花向心疼的要死,急忙把姐姐推到房里,给她铺好被毯,“快,今天上去睡觉。”简浓立在一边,并不说话。
花向去客厅给如冰找药去,简浓站在如冰的书桌前,凝视着窗外久未停下的雨。
桌上一盏台灯昏暗,如冰靠在床头,看着简浓的背影,呼吸渐稳,疲乏却轻松。她知道简浓看穿了些什么,她并不害怕,甚至她觉得,自己隐隐的希望被简浓看穿些什么。
半晌,简浓没来由的问,“雨要下多久才会停。”如冰低声接口,“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雨。”
简浓转过头,握了握拳,换上严肃的口吻,百般的疑问就要出口,“如冰,你其实……”她并不敢正视倚在床头的如冰那惨白的脸色,眼神不得不得乱放,只为将这隐晦却严重的质问问出口。却不想,目光停在了某处。
戛然而止。
“恩?”如冰直起身。却听简浓的语气柔软下来,“你其实……不喜欢那个红色的脸谱吧。”
显然,她想说的不是这句。如冰莫名其妙,但这个问题,却也足够真实。她不过是知道,花向一直都是喜欢红色的东西,所以赌气去抢而已。
如冰只得反问简浓,“你怎么知道。”简浓笑,口气恢复成一贯的扯淡,“我猜的。”
简浓不会告诉她。
那个挂在她房门后面的被雨淋过,没被擦拭干净的红色脸谱。在简浓看向它的那一刻,忽然从双眼的空洞的窟窿里,落下一行雨水。似乎是在替谁流泪。
又或者,那一眼,不过是谁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