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蒋干游说(1 / 1)
夕阳西下,青山环抱下碧波荡漾的太湖渐渐被晚霞染红,湖中大小沙洲宛若一颗颗点缀在轻柔红绸上的明珠,白帆点点,波光粼粼,偶有嬉戏的小鱼跃出水面,一叶叶扁舟披一袭霞光缓缓而归,棹楫悠悠划开一圈圈涟漪,和清风中飘散的吴地棹歌一起揉碎在这如画美景中。
老船夫今日的最后一位客人是一位仪容不俗的青年,虽着布衣葛巾,却难掩周身名士气度。他说了地方后就悠闲地靠着船舷闭目养神,安静的聆听江涛阵阵,渔舟唱晚。老船夫娴熟的摇着撸桨,听完地名后微微有些诧异,不禁好奇的和他聊起来,“那个渡口可是周将军的军营所在,客人去哪儿做什么?”
布衣青年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拜访一个人,我的少时同窗。”
老船夫几缕花白的须发随江风飘摇,闻言呵呵一笑,满布风霜的脸上沟壑加深,“客人的同窗是周将军的部曲?哎哟,那看来真是有本事啊。”
青年缓缓睁开双眼,狡黠双目带了丝玩味,“哦?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船夫望着水天相接处的落日晚霞,说到江东周郎那是忍不住的自豪,“周将军治军严谨,训练有方,供给优良,手下军士可谓是江东最最精锐之师了。”说着又勾出其他回忆,沉沉叹了口气,眼中浮起深深惋惜,“想那时候,江东双璧就是一个传奇,江东子弟谁不想跟着孙郎和周郎打天下啊,比如说我那几个孙子都想方设法的去参军啊,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惜呀……”
布衣青年含笑不语,果然从小到大,周瑜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传奇。
当年周瑜是书院众学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却是最聪明最早慧的一位,允文允武、温文儒雅、广博多学、一闻千悟、精通音律……每一个学子谈到他时都是万分羡慕。
有周瑜在,他那出色才辩能力仿佛也不那么出色了。可他并不嫉妒周瑜,因为当一个优秀到令人无法嫉妒的时候,你只能佩服。
当年那块未经刀琢的美玉,如今已成锋利无比的宝剑,一把连千里之外的曹操都想得到的宝剑。
虽无把握能做到曹操所托之事,但多年未见,他还真想借此机会见见他这位昔日同窗。
到了渡口,下船上岸,不远处即是周瑜驻军处,黑底衮金边的周字帅旗猎猎随风飞舞,岸边井然有序的停靠了不少战船,码头栈桥两边也有执戟军士肃穆而立,刚一踏上去便将他拦下,布衣青年心道,周公瑾治军严谨果然不假,恭敬的行了一揖之后,微笑道:“劳烦军士禀告周将军,就说故人蒋干相访。”
没过多久,回复的兵士就小跑回来,带领蒋干往军营走去,刚走到辕门外,就见银甲白袍的周瑜迎面而来。
他没戴兜鍪,一头青丝用玉冠紧紧束起,白色披风被江风吹得鼓起,飘动着发出猎猎声响,快步而来,卓然出众,英气逼人,丰仪无双更胜当年,左右两列兵士立即站姿一整,长戟改斜为竖,目不斜视军容肃穆。
蒋干不禁在心底暗自赞叹一声,连忙迎了上去,拱手作揖笑道:“公瑾别来无恙!”
周瑜亦笑着回礼,星眸中闪过一抹洞察的光,见面第一句话就揭出了蒋干此来的意图,“子翼良苦,远涉江湖,为曹氏作说客耶?”
蒋干心下一惊,不料周瑜竟如此厉害一眼看穿他的来意,一瞬的惊诧后忙稳定心神,脸上又恢复风雅笑意,“公瑾何出此言?你我同窗阔别久矣,今特来叙旧,奈何怀疑我是说客呢?”
周瑜长身玉立,微微扬眉,不置可否的一笑,“我虽不及师旷之聪,却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周瑜这一招先发制人让向来以才辩著称的蒋干无言以对,现下也不好再说明他的真正来意,想了一想,只好做出微微不满之色,皱眉拱手道:“足下待故人如此,那蒋干便告退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周瑜笑着拉住他,“子翼勿恼,我只恐兄为曹氏作说客。既无此心,何速去也?”说着唤来兵士为蒋干安排馆舍酒食,然后对着蒋干抱拳道,“我今日还有密事,子翼且出就馆,事了,别自相请。”
蒋干垂眸拱手,“岂敢耽误公瑾正事。”
蒋干在驿馆等了两日都不见周瑜踪影,摸不清周瑜意图,心里不禁有忐忑,直到第三日周瑜才派人接他到军营,所行所见,鼓角震天,士气昂扬,左右军士皆全装惯带,持戈执戟而立,一片肃杀之气,蒋干虽是去过曹营见此也不由得为之震撼,随后周瑜又带蒋干巡视仓库中的军资器仗,入目所及,武器精良粮草充足。视察完毕后周瑜设宴款待蒋干,并邀请手下偏裨将校,只见各位将校都披银铠,分两行而入。与周瑜见礼完毕,就列于两傍而坐。大张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轮换行酒。甚至侍者皆是服饰华美,四处陈列着不少珍玩之物。
蒋干一直想找机会说招降之事,但见四周武将似乎都对他满怀猜忌,又不好开口,只能默不作声的喝酒,周瑜将众人猜疑看在眼中,清咳了一声,单手遥举酒樽笑道:“子翼乃瑜同窗契友。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家说客。诸位勿疑。”说着不经意的瞟了蒋干一眼,嘴角笑意更深,向众人朗声道,“我自领军以来,滴酒不饮,今日故人相聚,当饮一醉。”
众人举酒回道:“不醉不归!”“敬周将军!”
笙乐飘飘,酒至半酣。
周瑜眼中已有薄醉之意,微微倾身看向身旁的蒋干,笑问道:“子翼,方才见我营中军士,你觉得雄壮与否?”
蒋干放下酒樽,点头诚恳回道:“真乃熊虎之士。”
周瑜又道:“那我粮草军械,足备与否?”
蒋干笑着又点了下头,“兵精粮足,名不虚传。”
周瑜闻言朗声大笑,那一瞬间眉目间的疏狂张扬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凌云气概,蒋干垂眸低叹,思索那些游说之言还要不要讲,就在这时,阿碧抱着“栖梧”琴微笑走进,躬身一礼道:“夫人听闻将军设宴款待昔日同窗,特让阿碧送来此琴,望以琴曲助诸位酒兴。”
周瑜摇头轻笑,众将见此不由笑着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哈哈,看来还是嫂夫人懂将军啊!”
“周将军的琴声可是难以听到,这下我们有耳福了。”
“是啊,将军你就不要拂了嫂夫人和大家的好意了吧!”
屋内乐声识相的停了,阿碧偷偷一笑,上前将古琴放置到周瑜面前,然后垂手退到一边,周瑜手抚上琴弦,心道小乔真是与他心意相通,环视一圈见众人兴致勃勃,便笑道:“既然大家有此兴趣,那周瑜就献丑一曲。”顿了顿,又看向蒋干,“子翼以为如何?”
早就听闻过顾曲周郎的名声,何况早在书院时周瑜的琴技已是出类拔萃,如今恐怕是更上多层楼,蒋干垂眸颔首,风雅一笑,“洗耳恭听。”
周瑜回眸凝神于古琴之上,信手一拨,气势磅礴的琴音随之倾泻而出,竟是那首军中常奏之歌《无衣》。当日在江边他曾用玉箫吹与孙策和小乔听过,此番琴音铮铮,似分金断玉,虎啸龙吟,更显杀伐之气。
周瑜指法娴熟,右手抹、挑、勾、剔,左手上、下、进复、退复,过了一会缓缓闭上双眼,随心而走,更入佳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琴声昂扬激越,气吞山河,仿佛身临沙场,耳边鼓角声声,眼前刀光剑影,勇猛的将士跃马扬刀冲入敌阵,团结一致同仇敌忾。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渐渐地,有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唱了起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越来越多,直到席中所有武将齐声而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气冲霄汉的斗志,生死无悔的执着。
蒋干被此情此景此曲所震撼,身体里的血液也仿佛随之沸腾激荡,这样的凌云气魄、这样的忠肝义胆、这样的上下一心……又怎是会受言语所动的呢?他看向身旁的周瑜,终是对这位既有美玉之雅又具利剑之锋的将军心服口服,决定完全放下游说之辞。
琴声渐转低沉,起伏回荡,似浴血奋战之后杀伐淡去,风扫落叶,白云苍狗,高远阔大,极目遥天悠悠不尽。
翌日,蒋干即收拾行囊返回江北,周瑜亲自到渡口相送。
周瑜一身劲装疾服,腰悬宝剑,负手而立,身姿英挺,十分干净利落,而蒋干依旧布衣葛巾,江风撩起他长袖飘飘,则显得潇洒风流。
蒋干自嘲般的一笑,“想我蒋干号称以才辩独步江淮,怎料到遇着你周公瑾竟是哑口无言。”
周瑜微笑看着他,然而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坚定不移,“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我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会足下言辞而改变?”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就像他与孙策,不仅是君臣,更是兄弟、更是知己。此生他绝不会改投他主,更何况,曹操与孙策之死摆脱不了干系。
“公瑾之志,不可夺矣。”蒋干赞叹一声,佩服的拱手一揖,周瑜抱拳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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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干有负曹操所托,于是回到许都立即向曹操谢罪,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
曹操听完蒋干此行周瑜的应对后,没有生气恼怒,而是不动声色若有所指道:“雅量高致?孤听闻子翼自回来后常在人前盛赞周公瑾,看来江东之行真是对子翼影响颇大啊。”
蒋干被曹操那目光一慑,忙躬身一礼,局促不安道:“这,臣惶恐……明公恕罪。”
曹操忽然又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子翼不必害怕,此行虽不能招降周瑜,但也不是全无作用,至少也可是孙权对周瑜增加猜忌,所以孤还是要谢谢你。”
蒋干双眉微皱,仍然保持着垂手行礼的姿势,顿了顿,缓缓道:“臣……不敢。”
正巧忽然有急报传来,曹操挥手让蒋干退下,回身坐到主座之上,展开密报一看,不禁大喜,派人去请程昱、郭嘉、荀攸等谋士前来商议。原来先前他久攻袁尚袁谭不下。郭嘉进言说:“袁绍爱此二子,不知该立何人。如今二子权力为势,各有余党,击之则相救,缓之则争心生。”曹操觉得言之有理,不再紧逼,果然这一缓之下,袁尚袁谭的外在危机解除又开始内斗,二人亲自领兵交锋,结果袁谭大败,退入平原,坚守不出。袁尚则三面围困猛攻,袁谭迫不得已听从谋士郭图之计,遣人向曹操投诚,想借曹操的手解决袁尚。
没过一会就有侍者禀告郭祭酒到访,话音未落郭嘉就悠悠走了进来,清癯苍白的脸上若有所思的淡笑,向曹操揖手行礼,天气还未转冷,郭嘉却已换上大氅,虽挂着一贯的疏懒笑意,却难掩脸色的苍白如纸,清瘦的身子几乎快撑不起身上的青色衣衫,曹操见此忙伸手制止道:“奉孝身体不好,不必多礼了。”
郭嘉淡淡一笑,依旧行完一礼,站直身子,询问道:“ 我来时碰见了蒋子翼,见他方才的脸色,可是蒋干游说周公瑾不成?”
曹操示意郭嘉坐下,一想到蒋干不但没办成事,还在中原大大给周瑜挺高声誉心里就不悦,面色微沉,冷哼一声,“写信招降太史慈不成,派人游说周瑜也失败,这些人怎么对孙氏都如此死心塌地。”
郭嘉随意的坐在旁侧席座上,闻言微弯唇角,“主公不必担忧,孙权倾于偏安保全,等我们清扫完袁绍残余势力,再对付江东亦不迟。”
就在这时程昱荀攸等人到来,向曹操行礼后纷纷坐下,听曹操说完袁谭欲投诚之事,皆陷入思索,程昱先开口道:“袁谭被袁尚攻击太急,不得已使人来降,不可准信。且静观其变,待袁氏兄弟自相吞并,然后可图。”
有人则说:“刘表方强,宜先平之。”
而荀攸的看法又不同,“天下方有事,而刘表坐保江、汉之间,不敢展足,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虽然数败,犹得民心;若二子和睦,以守其成业,天下未可定矣。今兄弟结冤,势不两全,因此来降,若提兵先除袁尚,后观其变而除之,天下定矣。此机会不可失也!”
众人意见不统一,曹操有些犹疑,郭嘉见状微微坐直身子,收起脸上疲惫之色,微笑道:“主公不如先会见袁谭派来的侍者,再做决议。”
曹操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过了一会又谈到江东的问题上,这次众人都一直认为孙权拒不送质明显已有不臣之心,不过其余的看法也与郭嘉一样,目前紧要是统一北方,暂时还是与江东表面交好,只需暗中阻挠其壮大,但说到个中方法,荀攸想起一人,“主公可还记得前吴郡太守盛宪。据说孙策死前不久吴郡闹得沸沸扬扬的高岱一事就是盛宪暗中谋划,意在加深孙氏与豪强大族间的矛盾。”
曹操了然一笑,“自然记得,当时孤也派人向他授意。”
“可孙氏如今对盛宪早有戒心。”郭嘉微微敛眉,气息有些不稳,深吸了口气缓缓轻声道,“若继续让盛宪做事只怕……”
荀攸抚须朗然笑道:“要想阻挠孙氏壮大,一是豪强,一是山越,只要拿捏好这两点,孙权就有的麻烦。而盛宪就是既能挑动豪强又能唆使山越之人。”
“孙权必定早就盯着盛宪,我是怕再让盛宪做事,太过明显,恐怕会坏事……咳咳……”话未说完郭嘉忍不住掩唇咳嗽起来,脸上更没血色,越发显得病弱。
“好了,不必再争,此事孤自有计较。”曹操伸手止住争执,看着郭嘉苍白清瘦的面容,心生怜悯,“奉孝怎地不见好?前两年地方进贡的那珍贵药材,华佗说对你的病情很有益处,为何这两年反而身体渐差?往后征伐怎忍再让奉孝随行?”
郭嘉止住咳嗽,只觉胸口气闷难当,但唇角还是浮起清浅的笑意,“多谢主公关心,嘉自幼体弱,积病已久,已不期待有灵丹妙药能治愈。”他的气色虚弱,目光却清亮,涌出无限豪情壮志,“嘉有幸得遇明主,一展抱负,发誓用命,若能亲眼见主公扫平天下,威加海内,嘉此生亦无憾。”
曹操感叹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的道:“能得诸位贤才辅佐,亦是孤之幸。”
商议完毕后,郭嘉出了府门,街上一阵风吹来又激起他两声咳嗽,不禁拢紧了身上的大氅,等候在不远处的侍从纪岩见状忙叫车夫把马车赶了过来。
郭嘉扶住他的手正欲上车,蓦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顿,思索了一会,转而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纪岩听完之后微微皱眉,有些为难道:“玉笙姑娘如今是主公放在江东的一颗重要暗棋,玉笙现在会听我们的话吗?”
郭嘉清癯的脸上不见悲喜,淡淡的开口,“玉笙与……她有私怨,她却不知,我不放心。”
纪岩不甘心,华大夫曾说那款冬花对主人的身体也大有帮助,可主人二话不说就送了出去,还千方百计瞒着不让她知道,这样牺牲自己,不但得不到丝毫回报,相反,孙策遇刺一事后她恐怕会更加憎恨主人,纪岩深深觉得不值,“主人,你有没有想过,她并不会领你的情,而且若将来主人帮曹公攻陷江东,你们……”
“南方多疫,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矣。”郭嘉目光落在虚空的一点,几缕发丝被风吹拂过苍白的面颊,蓦然生出一股苍凉萧索,他自嘲的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体……真到了那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了。”
如果真是那样……其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