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雨梦魇（1 / 1）
那日吵架之后，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乔薇很少见到周瑜，因为他要么是半夜才回清早就走，要么是连续几天留在军营，她知道他忙着厉兵秣马，巡视城防，可是偶尔在孙府碰见孙策再忙也会抽时间陪着阿姊，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对比之下，她现在和周瑜真可说得上是相敬如“冰”，而且每当吴夫人或是阿姊问起她时还要笑着敷衍过去。除此之外，她倒没什么事烦心了，关于郭嘉，这一个月风平浪静没特别的事发生，她以为他已离开皖城也没有再多去在意。
平日里待在周府无事做，乔薇便几乎天天往郡守府走动，偶尔也会碰上孙权孙翊，孙翊骁悍果烈，完全就是和小霸王孙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孙权却是内敛沉稳，性格完全相反。不过她最喜爱的是孙尚香。小妹活泼可爱，兄长们太忙几乎没空和她玩，太夫人不喜小妹舞枪弄剑，大乔性子温和也不爱刀剑，这点却是十分对乔薇的脾气，一来二往她们便熟络了起来。孙尚香也特别高兴有位姊姊可以陪她玩，最重要的是还懂剑术，所以渐渐地也很黏乔薇。这日她陪阿香练过剑后正想去找大乔聊会天，穿过回廊时无意中听见两个婢女边在裁剪花草边在偷嚼舌根。
一个婢女嗓音尖细，颇为好事道：“哎，你说，周将军是不是和小乔夫人不和呀？”
另一个笑啐了她一口：“别胡说，外边可都把这两桩婚事传为美谈呐，我看你是爱慕周将军所以眼红吧。”
那个婢女有些阴阳怪气道：“哎呦，难道你没暗地里喜欢过周将军？还说我，可咱们这种小婢女哪儿高攀得了啊？不过说真的，昨日我奉茶时无意中听到太夫人跟大乔夫人问起这事。”
“真的？”
“那还有假？”她有些得意的分析了下去，“你看，以前的传闻都说江东二乔是才貌双绝的大家闺秀，可这段时间小乔夫人来府上带着小郡主又是骑马又是练剑的，哪像大乔夫人那样温婉知礼啊，那个传闻也不可尽信呢。”
“啧啧，也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亲姊妹，怎么这么不像啊？”
“谁知道呢。”
这些话说得让乔薇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走出去呵斥那两个不懂规矩的婢女，毕竟她们说的也是事实。一口气闷在心里，她也不想去找大乔了，于是便回府到书房关起门来看书，也没怎么看进去时间便不知不觉的过了，直到初云来提醒她才发觉窗外已经黑了，还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初云将漆案放到桌上，端起一碗糖粥递到她面前，劝道：“夫人，看了这么久，歇会吧。”
乔薇放下书册，半眯着眼伸了伸懒腰，又揉了揉后颈，伸手接过瓷碗，后知后觉道：“竟然下雨了。”
“是啊，天气转凉了，夫人也要小心身子，夜里冷就不要看书了。”
乔薇捧着瓷碗一口气喝掉一半，舔了舔嘴巴，瞥她一眼道：“知道啦，啰嗦。”
初云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夫人这段时间好像都不怎么开心，尤其是今天。”
乔薇喝完后把碗递回给初云，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擦了擦嘴，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被风雨吹打的庭树，像是对初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外人都说我和他是天生一对，可谁知道我们成亲第二天就吵架，天下恐怕没有像我们这么奇怪的夫妻吧？”
“夫人，你和将军……哎，有什么事你服个软不就过去了嘛，何必……”初云也不知该怎么劝导，一副愁眉紧锁的摸样，乔薇知道这个婢女是真心为她好，但个中缘由又怎能和她说清楚呢，乔薇笑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就回房。”
初云退下后，乔薇又随便挑了本书，躺在角落的榻上，周瑜晚上回府也多半是在书房，想来他看书或是处理公文累了便是在这张长榻上休息的吧，她本是想借看书为名晚点回房，试试能不能遇到周瑜，没想到听着窗外雨落叶声看了一会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周瑜夜晚回到府中，推开书房的门后便看到这样的情景——乔薇侧卧在这个月他长睡的那张长榻上，几缕乌黑长发散落在颈边胸前，半截手臂支在榻外，书册已落到了地上，窗户还开着，寒凉的晚风透进来吹得灯烛时明时灭。他不由的皱眉，她怎么如此不懂照顾自己，窗户还开着就这么睡着了。走进去关上窗户，拉过榻边的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本想再接着批阅一些公文，但看着她雪白如玉的面庞便舍不得移开目光，其实周瑜早就没生她的气了，那日的吵架他也有错，两个人性子都太倔不愿让步，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僵局，再加上这段时间军务繁忙，一拖便是一个月。
周瑜看了她一会也忍不住躺了上去，揽过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闭上双眼渐渐睡去。
乔薇夜里畏冷，睡得并不好。
黑暗层层叠叠将她紧密包裹，渐渐地，不知从哪儿响起了细碎杂乱的声音，似有人窃窃私语，那些杂音嗡嗡回响，将她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
眼前陡然撕开一片光亮，紧接着似白雾缓缓散去，现出一方精美的庭院，雕栏画角，冬日积雪还未消融，亭台楼阁似笼上一层雪白轻衣，院内株株梅花傲然绽放，一派冰雪红梅的琉璃世界，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熟悉，那是她八岁以前生活的地方，给她八年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生活的太傅府。风摇曳了花枝，三两片花瓣随风回旋飞舞，拂过她的衣角，拂过她的眼前，画面一转，祖父慈祥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我们家薇儿聪颖无双，不输男儿。”兄长站在她身边冲她眨眼笑道：“小妹不学女红，老缠着我学剑术马术，你是不爱红妆爱武装吗？”婢女小月端着漆案向她走来，“姑娘你又贪吃，小心凉了肚子。”
……
她痴痴的看着一个一个早已不在的亲人，微微颤抖的伸出手，想挽留梦中片刻的美好温馨，可画面却突然一乱——火光、刀剑、逃窜、屠杀，一系列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刹那间，天崩地裂。
一群持刀持戟的黑影将他的亲人们团团包围，雪亮的刀光剑影刺痛了她的双眼，喉咙里凝滞的惊叫还来不及发出，大刀已呼啸着挥落，鲜血飞溅，她祖父的头颅在雪地里滚出老远，然后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家中的仆役……
她惊恐的看着这血腥残忍的屠戮，浑身都在发抖，扑上去想阻止，可她的身子直直穿过虚幻的幕景，周围的一切仍在继续，她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是真实还是梦里。她想叫，想哭喊，但竟然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仿若溺水之人窒息般的痛苦，亲人的头颅瞪大双眼死盯着她，嘴唇无声的阖动，似在说“报仇！”又似在说“快逃！”她跌跌撞撞的后退，只觉剜心剖骨般的疼痛和怕到极致的恐惧，忽然耳边隐约传来低低的呼喊，像是要将她带离这残酷的梦魇。梦境像是被搅乱的池水幕景又混乱起来，她茫无目的的飞快奔跑，转眼竟到了街上，入目却是更惨烈的景象：火光凄厉的烧红了半边天空，昔日繁华似锦的都城一片狼藉，那些凶狠的豺狼大肆掳掠屠杀，死者的尸体布满街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她终是承受不住惊恐的尖叫：“啊——”
“小乔，小乔！”一只手拍她的脸颊，急促的喊声终将她从噩梦中拉出，周瑜担忧关切的脸甫一出现在眼前，她就猛地坐起扑入他温暖的怀中，冷汗涔涔，急喘着气，身子微微发抖，显然还未平定下心中的惊慌。
周瑜轻抚着她的背，低沉轻柔的嗓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做恶梦了？”
她缓缓点头，努力平复慌乱的气息，不由的更加往他怀里缩了缩。
“梦见什么？”
她瑟缩了一下，手捏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脸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料隐约能听见强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让人觉得安心，她松开手指，闭上眼，涩然哽咽道：“好多……死人，我很害怕，但是想醒又醒不过来……”
他五指成梳梳着她背后的长发，下颚贴着她的鬓发，温柔的安慰道：“一个梦而已，不怕，我在这里。”
“不……不只是梦……不只是梦……”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茫的喃喃道，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臂，睁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沉默了少许，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公瑾，我承认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我现在真的无法说，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做对你、对这个家、乃至对江东有害的事，你相信我，别生我的气了。”
周瑜微勾了唇角，手抚上她的手背，认真道：“那日我不该对你发火，我也有错，我愿意等你对我敞开心扉的那天，但我希望不会让我等太久。”
乔薇轻抿着双唇，垂下双眸悠悠点了点头，顿了顿，蓦然发觉两人在榻上相贴的距离太过暧昧，不由的往后坐了点，抬眸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了。”他转头望了望燃烧掉半截的灯烛，“你是回房还是就在这儿睡？”
她想了想，一抹复杂滋味缠绕心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小声道：“就在这儿。”
周瑜心思通透的看了她一眼，虚咳了一声，起身欲走，“那我回房了。”
“诶——”果然她忙拉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害怕，你在这儿陪我嘛。”
周瑜抿唇忍住笑，被她拉着衣袖又坐回了榻上，回头故作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好，这张长榻也够宽，两人并肩躺在上面也不觉得挤，周瑜想起一事，低声道：“明天伯符想举行个家宴，让大家好好聚聚，今晚你好好休息，免得明天起不来。”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有他在身边莫名的觉得心安，闭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没有噩梦再来惊扰她。
乔薇睡得香甜不出意外地又赖床了，周瑜一番威逼加哄骗好不容易才把她拉起来，不情不愿的回房换了一件白紫相间的裙衫，松松的挽了一个髻，乌黑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背后，唯一的装饰就是一条同色的发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见周瑜一直看着她，以为有什么不妥，打了个哈切道：“你不说是家宴么，就不用费力打扮吧。”
周瑜移开目光，待她走近身边时理所当然的拉起她的手，笑道：“你不用装扮也很好看。”
宴会设在孙府后院水池旁的草地上，中间要经过一个孙家兄妹常用来练习射箭的花园，周瑜小乔到了孙府，刚走到花园入口便听见阿香那娇俏的声音，果不其然阿香又在舞刀弄剑了，不过走近一看，这次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孙翊也不是孙匡，而是从未见过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