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主角光环是寂寞(1 / 1)
怀仞
出逃没有想象中难,他们仿佛笃定师父会回去,默认我们在外游荡。其实师父会不会回去,我不知道,我觉得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们坐在酒楼上,他盯着弹琵琶的乐妓许久,低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其实我听着一般。琵琶浸染的脂粉气与铜臭味太足,俗不可耐。等乐妓张口高歌时,我宁肯倒贴银两叫她闭嘴。
我动了动酒杯,他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你看她脸。”
我依言看去,那姑娘姿色中上,而年纪已偏大,眉宇里透着疲惫沧然。她唱了许多的情,也许只从中参透了无情。
可是只有无情才得了久远。
他说:“好看么?”
“好看。”
他笑起来,眉眼疏朗。离开时给了那女子一块碎银。
这一天是中秋。
这几日我忙着人情往来,只有这半晌能陪着他。他颇能自得其乐,朝我挥手而笑:“你去前院忙吧。”
“师父,你到前院来么?今日前头的宴会……挺好。”
“不了,”他说,“桂花酒合该在月下独饮,觥筹交错反而失了本色。”
我离开时,他已有了两分微醺。
我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他在人间自得,却从不肯融入人间。没有见过一处地方的苦,是不打算在此久留的。
半夜,我到他院子里来,一路彩灯辉煌,下人醉了一片。他坐在屋脊上,扔给我一只酒杯,“举杯邀明月。”他笑道,“明月可愿照一照此处的沟渠?”
我苦笑,跃上屋顶:“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狐狸,”他斜睨我一眼,“怀仞……你怎么叫这个鬼名字。”
“你是谁?”
“虞子矜,”他说,“我是虞子矜。”
“逍桐仙人呢?”
他眯起眼睛,对着我笑,再不肯说话。
“我陪你喝酒?”
“酒没了。”
他是虞子矜,月色真好。
“那姑娘的歌唱得不错,”他说,“人面桃花红,细腰柳条葱。去年春衫今年老,谁怜旧情浓。”
他唱得荒腔走板,渗在化不开的夜色里,如一汪轻薄的月光。
“那姑娘是谁?”
他抚上我的脸颊:“是谁呢?我怎么知道?不过倘若给足了银两,叫她说与我缘定三生,也是肯的。”
“我不知道,你也不该知道。”
翌日清晨,我醒在房间里,有人粗手粗脚地给我盖了身被子,连外衣也没有除下,想来应是师父罢。我宿醉头痛,叫人来打水洗脸,仆役话多,絮叨了一遍琐事,方才说:“虞公子出门了。”
“去哪儿了?”
“不晓得。只让人带了话,说不必等他。”
我应了一声,估摸着他不到半夜是回不来了,并不担心。一会儿铺子里头的人来寻我,说有新来的玉石商人带了一批难得的好货,请我去瞧瞧。
登上马车时,起风了。
我抬头,蓦然间心中一慌,空中有一股清气,仿佛是仙人御风而来。
他让人传话说,不必等他。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追寻那一缕气息,只觉得胸口有一块被剜去。不必等他 ,大概就是不会回来了。
“主子,走么?”
“……哦,走。”
他说人间甚好。
虞子矜
我一向明白,师父是榨油的一把好手。
当年我还是他的大弟子时,他老人家卯足了劲儿收徒,收得他自个儿都认不全,然后快快活活地把这群徒弟扔给我,语重心长道:“子矜,日后,这都是你的势力。”彼时我尚且天真,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众师弟师妹,又当爹又当妈地操碎了心。终于在百年以后长大成熟,把自己一手带大的二三四五六七□□师弟师妹带到身边,有样学样地嘱托:“这日后,都是你们的势力啊!”
我的师弟师妹心思单纯,比较容易执迷不悟,于是认认真真地带大了小一辈的师弟师妹,顺带着认认真真地撕打。撕打到最后有些不受控制,一开始他们让我裁决,后来他们想取而代之。
我师父清新脱俗,不肯管事。他放任我那亲亲师弟师妹撕打犯上,美名曰让我学习“制衡”与“人心”——不肯顾及我受伤的心灵也罢,还不肯顾及师弟师妹弱小的,黑化的灵魂。
叫人扼腕叹息。
我二师弟与三师弟,再搭上一个九师妹,默然地把我围在墙角,深深地看着我。
我就说,这地界,怎么可能有弹唱姑娘带着一股子清修之气。
“久违,”我叹口气,“怎么寻了这几日方才找到?”
三师弟嘤嘤嘤道:“师兄的身手,我们自然是不及的。”
我莞尔一笑:“也是。”
我的这一拨师弟师妹里,三师弟一向最得我喜欢,他嘴甜乖顺,擅长审势度时,小时候玩笑,说要是个师妹我就收了他。可惜他像是畏了这句玩笑话,一路朝五大三粗狂奔不回,可惜可惜。至于我那真正的九师妹,虽然长相颇为温婉,可惜也就长相温婉,平日十分凶悍,且很爱和其他小师妹扯皮。至于二师弟,打他自成一派后,就成了一朵高冷的白莲花,我们相看两厌。
这三人端成一锅,实在是别出心裁——叫我以为师父是存心给我放水。
然后二师弟说:“师门恭迎逍桐仙人。”他顿了顿,清清冷冷地补一句:“四师妹盯着狐狸。”
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想的,先前拿那莫须有的姑娘威胁,现下又让狐狸倒霉——这二位真真枉担了罪名,我与前者素不相识,与后者不过萍水相逢,师门未免太看高我的大义。
我连他们都不肯冒险逆天施救。
我喝了一杯酒,此地的桂花酒甚好,独饮时会觉得自己是月宫里举世无双的美人——若有麻辣兔肉就更上一层楼。
三师弟依旧嘤嘤道:“师兄,行个方便吧。”
“呸,喊师祖。”
“师祖,行个方便吧。”
“呸,这是行个方便就好的事儿么?”
我寂寞地望着他们,他们期盼着我舍生取义,因为一个义字,他们觉得物有所值,大可替我做主,若是不从,那就是不义。
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死都不得其所。
九师妹说:“师兄,看在昔年的情分上,我们真是不得已……毕竟师门上下都指望您了。”
师妹,师兄也有不得已啊。且不说师兄还想再多活蹦乱跳两年,就算想送死,也不晓得怎么送。你们希望我是英雄,可是我明白这是一场骗局——也许是苍天骗了你们,也许是你们骗了我。
他们围住我,言语充满期盼,眼神充满暴力,我起身,远远地看见狐狸家的高宅大院——积累这一份家业该有多难啊。人间甚好,他说人间甚好。
我站起身,向三师弟勾勾手指:“灵灵……哦,灵月妹妹,师兄想了这几日,终究是放不下你。那狐狸空有一张小白脸,怎么及得上你络腮胡的美貌,你莫要吃醋,别和他一般见识。”
二师弟满脸嫌恶地看我一眼,十分目无尊上,我若真为门派而死,一定要点他给我守坟。唯有九师妹捧场,说一句:“师祖果然长情。”
他们笃定我会与他们归去。
除此以外,我还有何处可去呢?人间甚好,是因为狐狸只给我看了人间的好。他战战兢兢地把我供奉起来,我虽爱吃白食,到底不是庙宇里的佛像,有着金身般厚的脸皮受着香火。何况玄遥派决计不会罢休。我只是任性一回罢了。
如同我从前爱往画坊青楼一逛,师父来追打时我总会逃跑,尽管回回他都能捉住我,然后揍得我死去活来。可是不逃,怎么显现得出自己的气度呢?
如今,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九师妹说:“师祖,你真作。”
她问:“你要和狐狸说一声么?”
我御风而过时,给狐狸的马车留了一缕清气,他一向心思细腻敏感,想必是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敢见他,他对我实在太好了。好得我不忍心诓他陪我送死。
我救过他吗?也许,可是我真心不曾想救他。那是一个上苍的玩笑而已。我若遇上自己这模样的救命恩人,倒宁肯早死早投胎。狐狸爱报恩,不过他用百年为我重塑新身时,这恩情已经还够了,人家说一句“生死相随”,你总不能真就此成了黑白无常。
我给他画了一个岁岁平安的铭文,里头掺杂了几滴热泪,实在是被自己感动得涕泗横流。
我这就走了啊,爱徒。
再回玄遥派,我直接见了师父。我们相对而坐,恍如隔世。上一回这么坐着,还是他告诉我命中一劫。
“我以为你少说也要大闹一场。”师父说。
“我打一顿师弟师妹,师弟师妹打一顿我,狐狸再掺和两回合,我逃跑几次。最后逼得师父你出手,我再回来?劳民伤财,何必?”
“你怨我吗?”
我望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师父,都这时候了,你竟然担心这个?”
他淡淡地望着我:“你不是也忧心你那位狐狸弟子才回来的么?我也不过忧心我的弟子。”
“我不是逍桐么?”
“你是,只不过你不曾记起来。”
“那我怎么才能记起来?”
“等你愿意的时候。”
其实我无话可说。我本在人间准备好了一篇波澜壮阔的檄文,从回忆师徒情深开始,以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为结尾,预备把师父谴责得哑口无言良心发现,却发现自己依旧只能不着边际地胡扯。
我总是那么一个孝顺的弟子。
我说:“师父,我是虞子矜,我只记得自己是虞子矜。”
他起身:“是,你是虞子矜。但许多年前你是逍桐。你我有约,若你轮回,我会收你为徒。”
他说话时满腔无奈寂寞,如同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小楼一夜听雨声。
许多年前二师弟问师父,雨声为何寂寞。彼时我年轻,见不得师弟矫情,于是做法下雨,然后郑重地告诉他:“你听,有□□叫。”二师弟很生气,因为师父一本正经说:“你大师兄说得对。”
那时我以为师父懒,师弟笨,天下只我一个聪明人。直至今日,方才品味出缠绵入骨的寂寞,伤心得简直以为自己暗藏对师父的不伦爱恋,简直愿意把心捧出来让他看,你伤我如此之重,快快安慰我。
我拿不出心,于是“哐当”一声倒地,晕倒以作抗议。
他失声喊了一句:“子矜。”
他没有怀疑我在装晕,原来百年真的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