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狄良看着镜子里。
唐笙在床上倚着道:“像。”
狄良:“像什么?”
唐笙:“像个行首。”
狄良侧了头看他,确是一脸认真,并未说笑。
狄良换了黑巾黑衣,卫珠庭留下的先天玄袍,身量倒差不多。
狄良道:“像而已,不是。”
唐笙道:“起初像就不易,做一做,就是了。”
狄良烦躁道:“我不是。”
唐笙一反常态,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尹子骏发完丧,邱盈就回家了。巫坛子弟,是火葬。捧着尹子骏骨灰回来的时候,昭昭没有流一滴眼泪。邱盈要走,昭昭却攥了她背后刀鞘不放,大哭,谁也劝不住。邱盈搂着她道,大姐在一念楼许多年,不在家,现在须得回去料理料理,人在刀在,咱们这九把刀是一根骨头,大姐带了刀去,必定带了刀回来,若是留了刀哄你,那才是不回来了。
卫珠庭和沈容当年租过邱家的屋子。邱盈幼时早慧多病,皆说命硬克父母,要送了去出家。沈容嫁了卫珠庭,多年无子,看不过去,道,好好一个女孩儿,给个不三不四的尼庵道观,不如给我们。就给他们做了寄名女孩儿,后来下面又添了弟妹,亲爹娘倒不怎么上心了。卫珠庭起了一念楼,邱盈跟着搬了过去,从此便如长女首徒一般。但本家仍未断往来,父母年迈,见这一个大女儿出落得好了,又能干,反而又热络起来,待沈容去世,卫珠庭不在,更是没了忌惮,寻思着给她说亲。
大姐的家事,他们自然不敢管,却也不免议论几句,也就大姐太心善,这般管生不管养,听风就是雨的爹娘,还回他们家做甚。
多半是避开了狄良与唐笙说的。
华妍听见了,便道,话不是这样说,大姐也操了这些年心,听说家里说的也是坛保,必是她自己中意了,也不会就要她丢了一念楼不管。
小武动了动嘴,似是想说什么,教玉玲瞪了一眼,又咽回去。
多半是想提尹子骏。
但尹子骏从未说出口,生前亲厚大度惯了,又年长,不大有人去调侃他,言语间飘过一二声儿,也笑笑便罢。谁也不曾料到,他们二哥这般突然走了,带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未说完的话。
狄良有些庆幸自己留下来过了这个年。
他听尹子骏说了自己的来历,记得他的二哥在这世上真真切切地活过。
他们是巫,要和凡人惊怕、陌生、避之不及的各种“东西”打交道。但狄良时常怀疑,他们走动间遇到的,是否真是“东西”?
就像他和华妍劝走的那个柳树精,若说是陶家小姐深闺中做的一个幻梦,也未尝不通。
就像那晚的两个唐笙,昭昭看到的娘亲,本就是他们自己在暗夜中的恐惧。
就像尹子骏那一句没有说完的“等等”,他们谁也不敢再提,那一刻他看到了甚么,永远也无人知道了。
狄良大唐笙一岁,到一念楼,只比他早一年。十三岁,第一次随卫珠庭出去走动。是一个书生,迷上了一幅美人行乐图,茶饭不思,瘦得一把骨头。那家人哭哭啼啼要烧画儿,书生却死活不让。家人先是请了一个和尚,画了一幅红粉骷髅图挂在边上,一时三刻,自己着起火来,将那和尚亦吓得跑了。
卫珠庭进了门,对那书生道,你既喜欢她,为何不告她知道,单害相思,有甚用处。
书生道,我天天对着她,起居说笑,她如何不知。
卫珠庭道,她在画儿里,纸上,你须写了字,她才知道。
书生便摘了画儿,在案上展平了,蘸笔题道:
魂黯黯兮情脉脉,帘风清兮窗月白。
莫言灵圃步难寻,有心终效偷桃客。
笔还未搁稳,居然又自己动了起来,竟也是诗:
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
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首。
卫珠庭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书生。书生呆立半晌,上前一把去扯那画儿。画上美人金光一闪,竟将他推出数尺,一下跌在屋角。卫珠庭忙扶了他拦住,尹子骏在旁侍立,抽刀一喝,那画儿登时暗了。
书生再上前,要扯要摔,便都无碍。卫珠庭不再拦他,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径直出门对家人道,病根去了,好生调养着便是。
回家路上,卫珠庭抚着他肩,叹道,阿良啊,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则具三千。
狄良心里想的却是:为甚妖怪都要写诗啊,看不懂。
但师父这句话,还是记了,等到长得很大了,才懂。
幻耶真耶,真的假的,狄良想,或许本来就没有甚么区别。
天天对着,起居说笑,别人却未必知道。
而只有从未说出口的,才最深;说出口了,反而甚么也没有了。
狄良看着镜子里,觉得如今这个行首打扮的自己,也是假的。
唐笙咳了一声,挣扎起来穿衣。
狄良惊道:“你干甚么?”
唐笙道:“陪新行首拜码头。”
狄良过去摁他在床上,道:“阿霖小武和我去,你做甚么?”
唐笙道:“他两个摆摊就算了,那些个地保坊长,都是油头,哪里说得过。”
狄良怕压着他伤口,虚按他肩,另一手撑在他头侧,道:“大姐一个女孩儿,都过来了,我又怎地。”
唐笙笑道:“三哥,江湖上最怕老弱妇孺,你不晓得?”
狄良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叫六姐做?”
唐笙道:“你不怕被明咒刀扎六个眼儿,自己去和她说。”
一闻明咒刀,想起那夜,狄良心中又是一窒。平日打闹惯了,扬手又欲往唐笙脸上掴,想到他有伤,硬生生收住,四个指头在他颊上一蹭。
唐笙笑道:“干甚么摸我。”
狄良最怕他耍赖,甩了手道:“别胡闹,老实躺着。”
唐笙见他又动气,劝道:“实在是都不如你像。”
狄良道:“像而已,不是。”
唐笙道:“那衣裳脱了给我穿穿,你看像不像。”
狄良起身,摔门走了。
唐笙看着他出门,也不动不笑,靠在枕上,若有所思。
窗外轻轻响了一声。
唐笙耳力极好,顺口便道:“妍姐。”
华妍径直开了门进来,也不避嫌,就在床尾坐了,替他掖了掖被子,叹道:“这人恁地钻牛角尖。”
唐笙道:“从小便这样。”
华妍道:“那你还闹他。”
唐笙道:“不闹他,钻得更厉害。”
华妍道:“你那日究竟见了甚么?”
唐笙不答。
华妍又道:“你不说,他心里有疙瘩。”
唐笙道:“我说了,就没有了?”
华妍抱着手臂,忽而上下打量他:“他为何见的是你?他见你做甚么了?”
唐笙道:“他也不曾和我说。”
华妍欲言又止,道:“你……你们没有怎地罢?”
唐笙一顿,方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没有。”
华妍道:“真没有?”
唐笙索性道:“姐,烦请睁一睁眼,我哪儿打得过他,要怎地,也是他把我……我能把他怎地,他见了我怕?”
华妍走了神,大约想了想唐笙压在狄良身上的样子,打了个抖。
唐笙本皱着眉,却忍不住“嗤”地一笑,牵动伤口,赶紧坐了坐正。
华妍瞪他一眼,道:“说正经的。这事儿,没完。大姐……你知道罢?”
唐笙道:“我知道。”
华妍烦躁道:“你快些儿好,老三要气你,没准就是气大家都多疼你些。”
唐笙不语。
狄良进了正厅。褚霖正坐在桌前看一迭纸,见他来了,起来唤了一声三哥。
狄良道:“看帐?”
褚霖道:“大姐回家前,都嘱咐明白了,不过再对一遍儿。”
褚霖年纪虽不大,却比他们几个精乖能干。唐笙有伤,这几日的事务往来,皆是他跑前跑后,助着邱盈和华妍办了。狄良看他神情疲惫,精神不振,歉然道:“三哥不中用,却辛苦你。”
褚霖道:“都是自家人,三哥说哪里话。”
狄良坐了,道:“你累,告小武一声,明儿再去罢。”
褚霖应了一声,道:“大姐交待了,西城地保那边不着急,等做了七……过了上元再去。上赶着去,倒让人觉得太当回事了。”
狄良“嗯”了一声,摊手在膝上,握了握拳。
他不是不懂,不过素来内向,不爱周旋这些,只觉这个行首接得心虚。
褚霖转了转眼睛,看着他,道:“三哥且宽心,无非就是这些事。大姐若在,也不过走个场罢了。”
狄良仍是“嗯”了一声。
褚霖看了看外间,低声道:“三哥……我还有话,不知当不当说。”
狄良诧异,道:“你说。”
褚霖道:“二哥……这事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