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苔生(1 / 1)
归青的生命正在医生给出的计算里每分每秒迅疾离去,他劝归青入院治疗,毕竟那里还有无菌病房,可以相对减少并发症感染。
他的体重已经开始急剧减轻,三个星期内从一百二十斤掉至九十五,七尺的俊朗青年像濒死的白矮星一样由内崩塌。可归青依旧拒绝了入院治疗的建议,他要回家。学校已给他无限的带薪假期,慈善性的有偿辞退,他也不适合出现在学生面前。
归青不肯入院的的固执令方远感觉不可理喻。他在病房里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院,方远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扯起,目光逼人。
“你是不是想死?”
归青无言怔了片刻,旋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远熟悉他这般高深莫测的神情,那是属于少年归青一贯的面目,他那样觑着他,只令他更为郁躁。
方远张了张口,发现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一切昭然若揭,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而归青要死,他方远却找不到任何发言的理由。
“……对不起。”他嗫嚅了片刻,退一步放开了他。
“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方远抬头看他,眼中是一个负罪者的愧疚。
归青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眸。
“我说过,这是我要选的。”
“可是你会后悔,”方远想起他的十字架和空白的墙,“遇上了好人,却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让归青微震,眼里忽而溢出隐约若现的光。
“不是的,”归青喃喃,“也许我后悔的,是自己刚遇上那个人,却要死了。”
他轻轻伸出手,指尖探向方远。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贯穿脑海,从归青的眼中,方远忽然见到了他熟悉的那种炽热。
夏日,麦田,长谷的溪流与树林,蝉鸣,少年,青春。十七岁的方远与归青。亲吻,告白。
那时他眼中的光,是那个夏天里最亮的星辰。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一样站起身来,归青的指尖还停留在原地,空空的,滞着。
方远稍稍清醒,顿时心生懊悔。却看归青垂下了手,嘴角轻扯着:“没事。”
“我不会强求你。”
“归青…”
归青苦笑着,低下了头,口中仍是轻念着“没事。”似是在安慰什么人,然而身体紧绷如弦,仿佛封存着正在体内横冲直撞的一切。
方远看着,他后颈突兀一块骨,苍白的肤光投下阴影,像是座坟头。
他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命不久矣。
后来还是让归青出了院,只是他已不能离开输液与药物,没有方远,院方不会让这样的病人出院。
公司那边索性发了封离职申请,方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去阳春里与归青同住。
这么征求意见时,归青的神情有些莫测。
“你那边,就这么放下了?”他说着,眼神有些戏谑。
“你可还有妻子。”他提醒他。
方远看看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想了片刻将它取了下来。
“没有什么妻子。”他说,背起归青放在地上的行李,推着轮椅上的归青往家走。
轮椅上的人听闻微微蹙眉,却没再说什么。
触及到了方远的生活,归青便闭口不言。
方远其实并不避讳,婚姻的未来多少已可遇见,他尝试过挽救。某个深夜他接到妻的电话,对方依旧温柔澹然语调,方远却听得出她的疲惫掩饰,渐渐的他眉目黯然,最后无声挂断。
归青一直在身后看着,方远回过头来见他面色忧虑,便只有苦笑。
“是前妻来电话,在商量离婚。”
他将归青身上的毯子角掖好,抚过他略带困倦的眼角,说话的语气仿佛讨论他人。
“她说她现在有了新生活,那人待她很好,比我好,且孩子和他一起也会比现在健康。”
归青无声,他不过问方远的生活,只是对方若是主动说起,他自不会拒绝聆听。
方远在他身边坐下,略略地说了与她的事。
“总还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雨天会将伞立在门旁,有次忘了拿伞淋一身雨,回到家发烧,醒过来看她把弄湿的文件一张张铺在地板上,用热吹风吹。那时觉得她就像是灵药,服下去便可暂忘忧愁得以度日,于是想到结婚,并未有进入坟墓的想法,后来有子,多少以为如释重负,完成了最本源的任务,问心无愧,可以继续稳妥地下去。”
方远嘴角牵动,目光沉浮。
“有时想想,其实一切都是在药效里,她能救我,我却未必能帮她。”
方远说着,归青将手从毛毯下伸出来,轻轻地握了握他。
“好在你这样,并不算辜负她。”
方远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