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1 / 1)
奚同走后,章珏日日立在门前,细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响。偶有马嘶,他便翘首望去,望见的确往往只是过客。有些不客气的见章珏不闪不避的拦在路中央,也会气得大呼“好狗不挡道”,而后擦着章珏的身侧,绝尘而去,独留他一人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中掩面咳嗽。
这一日,来客却没有绝尘去,四只细细的马蹄来来回回蹋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的人盯着章珏盯了许久,叹息一般唤道:“阿珏?”
章珏抬头望着马上的人,双手叠在宽宽的袖中,眯眸定定地瞧了许久方才颔首:“甘兄。”
甘惠仰头大笑:“阿珏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老倌似的,你幼时能张目对日,今日竟连我都瞧不真切了,若教当初燕都里头钦慕你风采的小姐们瞧见了,怕是芳心都能碎成渣了。”
章珏也笑:“天下怎会有人再像甘兄这般,知命之年尚如此潇洒俊朗。”
甘惠下了马,牵着马敛了笑:“有,奚仲夜。”
章珏身子不动,牙关却不自觉咬紧。
甘惠见章珏似有不悦,只得将来意托出:“若不是同儿去燕都找了我,我还不知你这些年竟一直隐在此处。”
闻得“同儿”二字,章珏这才将脸转向甘惠,叹了一句:“进来吧,我还留着些许明前新茶,便宜你了。”
待章珏将马栓好,又领着甘惠进了厅堂,为他看了茶,甘惠才将奚同的近况和盘托出。
“半月前,同儿找到我,与我说他是奚鸿之子,托我助他入仕……”甘惠轻啄一口茶,享受地呼出一口气,“我自是十分惊诧的,同儿与他父亲竟这般不相像。奚鸿当年因我为他谋位一事,不惜与我绝交,可同儿竟主动找上我……不知奚鸿若是知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阿珏,听同儿讲,你不肯让他入仕?”
“仕途坎坷多舛,小人奸佞辈出,同儿未尝体会世间冷暖,在官场之中怕是步步心惊,步步艰难。”
甘惠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你这便是不对的了,你在他这岁数的时候,不是早已出入朝堂?你是太过护着他了。”
章珏不语。
“我瞧同儿虽不曾出过远门却也是有些见识的,我考了他一考,他答的是头头有道,只是过于拘泥于书册,还需多多操练,由是我觅了个闲差令他体会一番,若是能做出些成绩,晋升是一定的……”
甘惠尚在职位,今日告了假才得以过来与章珏一叙,午膳过后便急着要走。
走时甘惠路过院中的桃树,回过头笑侃:“阿珏你还养着桃树呢,还想在日后卖些铜钱喝酒?”
章珏早已不喝酒,他确实盘算着这能赚些铜钱,但原本是想着给奚同多置几件衣裳的,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桃花早已落完,树上郁郁葱葱的都是叶,章珏这时才想起,他竟忘记将枝杈剪短了。
但他还是说:“同儿与我讲,待果子熟了,他替我挑到集市上去卖。”
甘惠骑上马,随意一句:“他应当得不了空了,将近桃熟时候,事情总是很多的——我走了。”
章珏颔首:“珍重。”
甘惠策马离去,章珏在原处瞧那一条道瞧了许久许久,而后转身回了只余他一人的屋子。
自甘惠来过后,章珏便时常他自燕都寄来的书信,书信往往不长,除了简短的问候便是奚同在燕都的情况。
奚同自是韶华倾负、才华横溢,君上知晓他是奚鸿之子后更是重用他,短短时间内已官拜通事郎。他也非恃宠而骄之徒,只是倾尽己之所能为君王排忧解难。甘惠在信中道,奚同常因日间过于劳累,在晚饭时含着口饭便睡了过去,有时将他唤醒,他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可是主上找我”当真令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通事郎这一职位主事起草诏书,说着简单,其实最为困难,奚同的有些同僚因没有准确地揣摩出圣意而被狠狠责罚。这官,向来是在刀尖上行路的,而与君主离得愈近,就得愈加谨慎。
章珏也曾书信予甘惠,使他劝劝奚同换个清闲些的官,却被甘惠三言两语打发了回来,正当章珏想着上燕都之时,奚同亲笔写了封信。
“万事皆安,叔父勿念。有蕡其实,言告言归。”
丰腴的鲜桃结满枝,即为我之归日……
章珏来来回回读了百十遍,透过窗见桃树枝头甸着硕大果儿半青半红,心底绽出了花来。
章珏已许久不曾出门,这一回他念叨着原先奚同屋里的物件都旧了,该是时候置办些新的,还有吃食,自己个儿一人便将就吃些算了,侄儿回来确是不能怠慢的。
秦三在集市遇着了章珏先是一阵唏嘘,再是嘲笑:“待侄儿真同待自个儿儿孙一样,一旦离了乡,回来就像贵客一般,做父母的恨不得将好的全都拿出来供着。不过同儿才走了多久,用件怎么也不至于旧得用不得了,哪需你来置办新的?瞧你那模样,真惹人笑!”
章珏但笑不语,只是对卖鲜果的娘子不住说着:“再多些,再多些,可还有更好的……”
家中已打扫过十遍有余,地面桌面一尘不染,章珏自己都不敢踏上去,一旦有些沾了灰,他便用衣袖拭了又拭。
日子近了,从果子的青意褪尽那一日起,章珏便又立在门前看来往的人马喧嚣。
可一日一日过去了,直到果子烂在了枝头,他还是没有等来归家的侄儿,连原本一月一封书信的甘惠也杳无消息。
秦三有些瞧不下去了,托了人进燕都去打探消息,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忧心忡忡。
秦三的妻子刘氏见他愁眉不展便问这是为何。
秦三嘘出一口浊气,扶额道:“章珏家中的那个侄儿,在燕都犯了事了。”
刘氏一惊,问:“犯的何事?”
“通敌之罪。”
刘氏惊呼出声,忙以手掩住口,眼珠一转就泣下泪来:“那孩子怎就这样糊涂,这……这让他叔父怎么活!”
秦三轻抚刘氏脊背,叹:“若当真是通敌叛国,那也是死有余辜,可你想想那孩子的心性,决计不是奸佞之徒。他多半是遭人陷害的!”
刘氏潸潸泪珠跌下,泣不成声:“那快与章珏讲,他以前不是也曾在君上跟头当过官,许尚可说上些话。”
秦三重重哀叹一声,立刻起身去了章珏那处,不曾想到了门前,却见章珏背了行囊、牵了马,正将院子门关上,便问:“这个时辰了,你这是去哪儿?”
章珏转过头,月光打在他苍白的面上,他眯着眼看了秦三半晌,才回道:“我左右睡不安稳,想去燕都寻同儿去。”
秦三闻言踌躇许久,直到章珏问了句“你来我这儿做什么”,才答:“我本想你这儿讨酒吃的,你若是去燕都,我便不叨扰了。”
章珏握着缰绳的手一顿,缓缓道:“你不是不知晓,我早已不饮酒了。”
秦三讪笑:“是我记差了,是我记差了。你快去,仔细着点。”
章珏低低应了一声,狠狠一踢马肚子,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章珏到燕都城门时天方微微亮,城门未开,他只得在城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从包裹中掏出一个已经发硬的馒头啃了几口便作早饭了。等那城门的护卫终于打着哈欠开了门,章珏第一个登记、交税,得了护卫一句“进去罢”的恩准,牵了马直直朝甘惠府上去了。
可甘惠府门前,等着他的是紧闭的朱红大门,以及大门之上凝固的暗红。
章珏扯住路过的一个挑担的小贩问:“甘家怎么了?”
小贩甩开章珏的手,怒骂:“不晓得不晓得!别耽误我买卖!”说罢,便晃着扁担走远。
“没了……都没了啊……”
章珏循声望了过去,却见对门的一位凌乱着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喃喃地不知向谁念叨。
“甘家来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大侄子,才高八斗,通敌叛国,累得那甘府被抄了家,一个都不留……”她坐在地上,神神叨叨的,“一个都不留啊……”
章珏险些晕厥了过去,好容易稳住了身子,问:“那,那个通敌的大侄子呢?”
老妇人笑了:“今日兆华门,杖毙。”
章珏纵了马往兆华门赶,任身后市井巡查的小吏追喊,直到兆华门口才跌跌撞撞下了马,挤过看热闹的人群,“砰”的一声倒在紧闭的兆华门前。
他听见门里头有他阔别的侄儿的声音凛然如竹之不阿:“同之所为纵然有不妥之处也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为君上的千秋万业!为君为国,同自认从不曾背离此条!你们给我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定有一日反噬己身!”
“罪孽之徒信口雌黄!你之所为天知地知众人皆知,勿论那如山的铁证,你竟还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啊……”奚同的声音里带着章珏从未见过的狡黠,“你们这些个人,怎的与狗一般,自己个儿憋出的屎还要别的狗来舔!你们愿意当这畜生,我可不愿!”
“你,你,不论你今日认罪与否,也只是死路一条了!”
而后,章珏听见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两个字——“行刑!”
门内传来不真切的肉割裂的声音。章珏曾听闻这杖毙之刑,由着人之尻只是杖打是打不烂的,需在之前用刀在上头割上一刀,接着用木杖打去才能肉末飞溅。
此时他想喊“同儿”,又想喊“救命”,却什么都喊不出来了,五脏六腑均沾了麻药一般无任何感觉,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兆华门,无力地推着毅然不动的兆华门。
几杖子落下,声响钻进章珏的耳里,搅在他心上。
那帮畜生挑着不致命的地方使劲打,旨意左右是杖毙,并无具体规定说是打几下。
初时奚同还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后来有些按捺不住,一记一记闷闷哼着,却还是不肯叫喊出声。
章珏听那木杖落在奚同身上的声响,目眦欲裂,扯着嘶哑的喉咙终于喊出一声:“同儿!”
杖刑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够忍耐的,即便是习武之人被卯足劲打个四五十板也得废了,更何况奚同一文弱书生。
杖击约莫三十板,奚同还是哭喊出声,脱口而出的却不是求饶的话,他哀哀地叫着:“叔父!叔父!”
章珏听了,耐不住哭号起来,旁人见他这般伤心,却不知他究竟是谁。
章珏拼了命拍打着兆华大门,支离破碎的声音似乎在喊着“同儿”“救命”,更多的是毫无意义的绝望喊叫,状若癫狂,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劝他拦他。
门里头奚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一句句的“叔父”“叔父”也逐渐被闷棍声掩住,而后棍子闷闷的声音变成了一种似乎打在水塘中的声响,最后连棍杖声都停下了,门内再无声息。
章珏却像是什么也不知晓一样,仍痴痴地拍着门,拍门声在喧闹的人声中十分弱小,威武的兆华门下,章珏原本高大的身子,也显得十分弱小。
有蕡其实,言告言归……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归,归的竟是黄泉。
不知人群中谁疑惑地问了一句:“这兆华门前的,面貌倒像是当初的章家子琚?”
可他立马被他人驳了回去:“你说梦呢?那章珏何等风姿,怎会如此人一般癫狂痴傻?”
众人向章珏看去,只见他双鬓斑白,涕泗横流,唾沫沾着青丝糊了一嘴,确实无一星半点他们所知的章子琚的模样。
有人瞧不过去上前将章珏扶了起来,章珏对他一笑,道:“阁下可是来买桃?”
那人吓得连退三步,再不敢上前,而章珏却自己站立了起来,晃了一晃,幽幽向前走去,揪出了人群中一个人,众人看去,竟是南桑。
章珏痴痴笑了,问:“你可见过我家侄儿?”
南桑将头别了过去。
章珏忽的猛的一推南桑,神色得意洋洋:“同儿之姿,任谁见了皆忘不掉。”
接着,他却恸哭出声,嘶哑地一声声喊着“同儿”“同儿”,一直向前走着,向前走着,身后的马也随着他走,直到自众人眼中消失不见。
后来一敌国将领被生擒,戍边将军自他身上搜出一本朝官员亲笔的信件,君王顺藤摸瓜揪出了其一众党羽。其中一人在逼供之下供出了往日罪行,承认当初的陷害忠良之事,奚同才得以沉冤得雪,一时之间成为人人茶余饭后的最常被谈起的话题。
君王私下曾问过南桑,奚同可还有亲人在世,若还有他定会补偿。
南桑捋了捋发白的长髯但笑不语。
而当他人问起时,南桑只道:“奚同四岁丧母,七岁丧父,除了因君上恩典得以幸免的柳家,的确不再有其他亲人了。”
那人追问:“但听闻奚同并不与外祖父亲近,自从母亲逝世后鲜少回柳家,丧父之后更是消失不见,连那柳公的面也不曾见过了,那他在回燕京之前身处何处?”
南桑笑了一笑,眼角皱纹却浸着沧桑:“章子琚带着他呢。”
那人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有恍然之色:“那奚同被处以极刑之时,兆华门前的那一老倌,难不成真是章子琚?”
南桑顿了顿,答道:“不是。”他垂下头不知又想了什么,重复了一句,“不是他。”
那人却似放下心了一般舒了口气,道:“多年前我也曾听闻过章子琚之名,可至今仍不十分清明,为何以他鄙吝心性,还能有如此成就,还与奚鸿、甘惠以及阁下成为至交?”
南桑摇头,道:“阿珏之才,虽不及奚鸿,却远在甘惠与我之上,他虽常与我三人同行,心底里瞧得起的却只奚鸿一人。”
“那奚鸿待他如何?”
“只是当作一酒友罢了。”
“如此,倒显得章子琚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