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 47 章（1 / 1）
从醴泉宫出来，我生了一场大病，汤汤水水的喝了一个月，人却连床都下不了。
皇帝在我刚刚病倒的那日夜里驾崩了，他油尽灯枯之际，有御医想起了太子还有个侧妃是神医，本想来请我去秀一手妙手回春，结果等他们寻到我时，才发现半死不活的我比起皇帝来情况好不到哪儿去。
孙贵妃听闻皇帝驾崩的噩耗，跪在殿外痛哭出声，口口声声喊着“陛下——”，捶胸顿足不能自已，后来哭晕在殿外，醒来后又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形销骨立的，再也不复当初风采。
后来沈雁歌来看我，说孙贵妃对当时重罚我很是自责，一直说若不是自己处罚过重，我就不会在皇帝病重时晕倒，若是我在，皇帝说不定还能再多撑一些时日。
我听了她的话先是冷笑，继而是庆幸——幸好孙贵妃把我虐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然等着我出手去救皇帝……搞不好当场就要被送去陪葬了。
这世间阴差阳错的事儿果然离奇的让你想都想不到，原本我还因为受罚一事对孙贵妃耿耿于怀，没想到反而是她阴差阳错的救了我一命，让我这个庸医侥幸逃过了一劫，这让我心中对她的恨意也消弭了不少。
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苏洵很快便在灵前即位了，虽然还没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但眼下他已然成了这皇宫的主人。
做这一国之主看来确实很忙，从老皇帝驾崩之后，我似乎就没怎么见着过他的面。
忍不住向消息比我灵通点的沈雁歌打听一句：“你近来可见到苏……皇上了么？”
沈雁歌眸中神色有些黯淡：“陛下他……一向是不愿意见我的。”
我叹了口气，苏洵和沈雁歌之间的心结的确是我插手不了的，苏洵虽然不喜欢沈雁歌，但碍于那个死在他手中的孩子，他给了沈雁歌侧妃之位，现在又封她做了淑妃，算起来也算是仁至义尽。
但从我卧病在床到现在的这一个月，苏洵对我也开始视而不见起来，这让我十分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些什么药，难道是怕我翻旧账，躲一天是一天么？
还有顾清尘，水榭一别，他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跟着沈雁歌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告辞走了，现在我们分别住在不同的宫里，翠嬛说她住得似乎离我这里有些远，眼看天要黑了，我就没有再留她。
苏洵这副样子分明的故意躲着我，这么大一个皇宫，随便出门走两步就会迷路，存心想要躲着一个人的确不是个难事。
我叫来翠嬛，嘱咐她去告诉苏洵，就说我重病不愈，快要死了。
翠嬛的神情分明不愿意去，我叹了口气，接下腰带来，告诉她：如果她不去，我就上吊给她看。
翠嬛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似乎是觉得我这番话很不吉利，但却拗不过我的坚持，只得硬着头皮去传了这趟话，回来时却告诉我她没有见着苏洵本人，而是被拦在了正阳宫门口，只得托正阳宫里掌事的宫人传得这番话。
翠嬛同我说这些时，我正捏着鼻子在喝一碗药，御医配得药苦的邪乎，入喉竟然还有一种辣辣的刺激感，我只觉得嗓子里当即就像是被火熏一样，赶紧让翠嬛给我倒杯水来喝，结果一时喝得急了，把自己给呛着了。
“陛下——”正焦急得给我拍着后背的翠嬛突然停下手，惊慌的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
苏洵快步上前来将我捞起在怀里，头枕在他肩膀上，一手轻拍着我的后背，眉头微蹙，神色担忧道：“盈儿，你如何了？”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喝水呛着了，就摇了摇头。
隔了一个月不见苏洵，眼下再见，只觉得他和以前比发生了好大的变化。
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华贵衣袍，不怒自威的年轻君王，不由想起当初刚刚入晋王府混吃混喝时，那个因为我伸了一下手，就吓得缩成一团的腼腆美少年，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一句话：时间是把杀猪刀啊杀猪刀……
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我努力坐正身子，低咳了两声，喉中稍稍舒服了些，这才同苏洵谈起正事。
“……当时咱们说好的，眼下你已经当上了皇帝，应该算是百无禁忌，而且我又正好生病，外人都知道我病得厉害，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说我重病而亡，到时我扮成宫女出宫去，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他皱着眉道：“现在先不提这些，你身体弱的很，即使要走，眼下也不是时候。”
“我的病快好了，眼下就是躺太久伤了元气，以后每天悄悄多活动活动很快就能恢复。”
他依旧不同意，执意要让我安心养病。
我等了一个月才等来见他这一面，要是今天不能得出个准信儿，还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由板下脸来，不悦的对苏洵道：“你该不会是想要出尔反尔吧，苏洵，君无戏言你忘记了？”
“我没忘记，”苏洵依旧紧皱着眉头，看着我道：“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想要离宫我不会干涉你，但你离宫的理由若是为了顾清尘，恕我要违背约定，不能应允。”
我心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顾清尘他并非你可以托付的良人。”
我沉默片刻，转过头低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他……”
“你是为了他。”苏洵毫不迟疑的打断我的话，抬手抚上我的脸，将我的视线转回来，沉痛的看着我道：“有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只想让你一点点忘记他就好，起码不会觉得痛苦和难堪，但事到如今，你却还是不能忘记他，盈儿，难道我真的比不上顾清尘，比不上那个狠心抛弃你后又与别的女子恩爱生子的男人么？”
我被他的话说懵了。
抛弃？与别的女人恩爱……生子？他说得是顾清尘？
苏洵怜悯的看着我，就好像我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可怜虫一样。
“你跟了顾清尘这么久，他可曾告诉过你他的身世？”
我茫然摇头。
苏洵叹了口气，接着道：“顾清尘其实并不姓顾，他本姓苏，是已故的培东王独子，当年培东王弑君被诛杀满门，父皇怜悯他家中子嗣尚幼，悄悄留下了他唯一的血脉，直到后来查清培东王是被人陷害，才敢将偷留一子之事禀明皇爷爷，这才有了如今的异姓封王郑王。”
“顾清尘——他是我嫡亲的堂哥，是正统的皇室后裔，并非什么商人。他手下的那些杀手，不过是为了报父皇当初救命之恩，专门训练出来替父皇除掉朝中佞臣和异已的皇族暗门，他名下的产业也是用来收集各路信息，监视江湖中人的机构，这些他可敢同你提起过？”
我愣愣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脸上的表情已然给了苏洵肯定的答案。
这些，顾清尘从来都没对我提起过，如果不是苏洵把我从宣城带到了汴京，我留在宣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原来是这样的身份，有着这样不为人知的背景。
我闭了闭，咽下喉中的一抹腥气，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变得晦涩不已：“……你刚刚说他什么……什么恩爱生子？”
苏洵面带不忍的看着我，隔了半晌才低声道：“郑王妃，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几日前郑王还说过，倘若是个男孩，要我将这孩子封做世子。”
“苏洵……”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道：“你真的想多了，我想出宫真的真的只是想过普通的安逸生活，和任何人都无关的。”况且他和顾清尘可是情敌，这年头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情敌的话，就算真有什么也得我亲自问过了顾清尘才作数，道听途说，这可不行。
苏洵气结的看着我，为我的冥顽不灵气氛不已，狠狠的捶了一下床，站起身来愤然道：“好好好，既然你不信，那我明日就将郑王夫妇都请到宫中来，你亲眼看看，到底是我在说谎，还是他顾清尘欺骗了你！”
苏洵说完就拂袖而去，一脸火气的模样估计吓坏了翠嬛，她再进来时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眼泪汪汪的看着我，估计是以为我和苏洵发生的什么矛盾，才把苏洵给气走了。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无声的掉眼泪，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眼下苏洵已经不是晋王而是皇帝了，注定要佳丽三千的，在翠嬛看来，我要是真得罪了他失了宠，这在宫里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可这又不是我要的日子，我干嘛要在乎？
苏洵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个合适借口，将顾清尘给请到了宫里来。
我早晨起得早，就干脆早早的来等着，但当亲眼看见顾清尘揽着那个温婉女子走进来时，脊背还是不自觉的绷直了。
顾清尘的神情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似水，贴心的放慢脚步照顾着行动不便的女子，他臂弯中的女子脸上挂着恬静幸福的微笑，右手搭在他手心里，左手轻轻的抚在腹部上。
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看着像我刚跟着苏洵从宣城回汴京，第一次见到沈雁歌时的样子。
但她脸上的神情，绝对不是当时郁郁寡欢的沈雁歌所能比得。
那是一个女人被细心宠爱着，才会有得法子内心的幸福恬静。
我被这满满的幸福刺痛了眼睛，忙别过视线去。
桌案下，苏洵不动声色的将我的手攥在手心里。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将视线放回这两人身上，想要从里面寻找到一丝能让我安心的蛛丝马迹。
顾清尘带着郑王妃一同向着苏洵和我行礼，郑王妃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对我温温一笑，顾清尘也转过视线来，对我客气的点点头，然后冷漠的别开眼去，小心搀扶着他有孕的妻子入座。
入席之后，顾清尘的注意力就一直落在郑王妃身上，低声问她坐垫够不够凉，要不要再添一层？
苏洵闻言，挥手让人又重新取了白狐狸皮的垫子来给郑王妃换上，顾清尘代王妃道了谢，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在新铺开的坐垫上坐下，那神情就像是呵护着手心中的珍宝一样。
苏洵暗暗的将我愈发冰凉的手攥在手心，笑着对顾清尘道：“郑王与王妃鹣鲽情深，真是让朕羡慕，王妃的身孕如今已经有四个月了吧？这是郑王府的第一个孩子，王妃可要小心将养才是。”
郑王妃柔柔笑着，道：“是臣妾糊涂，有孕到将近三月才知晓，若非王爷发现得早，只怕臣妾还稀里糊涂不知晓呢。”
三个月，我在宣城翘首等着顾清尘回去过年的时候，原来他正在汴京，和别的女人忙着关门造人。
亏我当时还想他想得辗转难眠，他临走时还嘱咐着要带上那副情侣帕子，现在想来真是他奶奶的讥讽。
脑中像是绷着一根筋一样，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拼命的敲，一阵阵疼得厉害，嗡嗡作响。
直到苏洵拉住我的袖子，我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站起身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好奇的看着我突然站起身来是为什么。
“今日陛下请了郑王和王妃同来，大家的兴致又是这般好，我忽然想起了一点有趣玩意儿，不知大家可有兴趣一听。”
我笑吟吟的看着苏洵，苏洵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松开手，点了点头。
我将目光落在顾清尘身上，依旧微微笑着，看着他一字一句朗声道：“火树银花楼七层，层层红灯倍加增，共有红灯三八一，试问四层几红灯？”
话音落后，殿中便响起了一片小声议论，顾清尘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变化莫测，我看着他那副强装自若是神情，突然很想笑。
我借口殿里的气氛有些憋闷，想出去透透气，苏洵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阻拦。
在外面的白玉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回过头，看见了从殿中出来的顾清尘。
“你是来找我的么？”我开口问他，他的神色却有些诧异。
片刻之后，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如常，恭敬道：“原来是宸妃娘娘。”
我从石阶上站起身来，看了他半晌，才再度开口：“顾清尘，你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眼下你夫人就在殿中，最难堪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你还想要装糊涂到几时？”
他看着我，眉头微皱，有些不悦的道：“娘娘这番话说得让臣茫然，还请娘娘明示。”
我突然很想笑，顾清尘，你以为你演技一流让人看不出破绽，还是你根本就从心里一直把我当成个傻子？
不知不觉我还是笑了出来，笑到最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顾清尘，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以为自己聪明，所以全世界的人在你眼里都成了傻子，你难道不知道一句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隐瞒得再好的秘密也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你想隐藏什么？你在乎的，不想提起的，还是努力想要忘记的？你的那些过往于我来说不过就是天上浮云，我在乎你时可能会为你担忧，哪怕你皱一皱眉头都会让我不安，可如今我已经不稀罕你了，你以为我还会把你当做一回事儿？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对你再有哪怕一分的怜悯之心！”
我连珠炮一般的说着绝情的话，几乎是一气呵成，末了讥讽的笑着看他，一字一顿道：“你愿意装糊涂，可我不是个喜欢含糊的人，今日不如就由我把话给说开了吧，顾清尘，从此刻起我楚盈和你两清了，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尊贵王爷，日后就不必出现在我面前！”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伸手掀掉了身旁挂着的宫灯盖，咬了咬牙，屏住呼吸捏着帕子的一角凑到了灼灼的灯芯上。
火焰舔到了帕子，很快就烧了起来，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那张帕子便被火苗舔舐得一干二净。
我张开手指任由捏着的那个焦黑的角儿落在地上，倔强的命令自己仰起头不能让眼底的泪落下来，倨傲的对顾清尘道：“咱们从此两不相干，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