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宴会(1 / 1)
“主,好像打定决心真要走了呢。”
这是一个晴好的午后,鹤丸国永抄着手倚在木柱后,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阐述了一个注定的事实。坐于缘边的三日月宗近怔了怔,碧蓝的眸中新月的纹样时隐时现,而后男人笑言:
“是么。看来主殿终于做了决定哪,甚好甚好。”
“也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告别。”
白衣的鹤仰起头,望着被阳光镀了一线金边的廊檐,轻声道。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能遇见主殿,也算是我这老头子的福分了。”
“不和她当面说么?”
“怕会增加主殿的心理负担吧。”三日月缓声道,“主殿处心积虑不想声张这件事,也说明了她放不下我们,不然不会选择沉默以对。”
“……是啊。”
银发少年蓦然想起了那一日的阴雨,雨声滴答淋湿了记忆里少女的回答。
【——鹤丸,你们于我,终究只是南柯一梦。我们本就不该相遇于此,不是么?】
终归只是个有趣的梦罢了。迟早会湮没于时间的长河之中,埋葬进刀剑悠久而绵长的记忆里,再无影踪。
所以,这份“舍不得”,也是时候该埋起来了。对于鹤丸国永来说,这是不必要的情绪。他需要的只是,“有趣”和“惊讶”。
得知任务下达之时睦月正在同清光和安定打闹说笑,见小狐狸一本正经地说“主,借一步说话”后她愣了愣,而后颔首,独自一人跟随空之助去了不远处。
——那是两个付丧神绝对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的距离。
清光不由得蹙了眉:“……安定,我总觉得主人瞒着我们什么事。”
大和守安定悠悠然呷了一口茶:“得了吧,你们不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么。”
这话要是被睦月听见八成会闹个大红脸,不过清光不同,他坦然地(甚至还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两码事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蓝眸少年的动作一顿。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天光轻轻浅浅落进了瞳中。半晌,安定才幽幽说道:
“是呢。不过,主人要做什么,都是她自己决定好的。我们无力,也无权改变她的心意,不是么?”
清光张了张口,望向满面雀跃的少女,涩声道:“……要是能,再多一点时间该多好。”
还有太多太多想要和她一起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想要向她倾诉的话语。还有太多太多……
“安定,”他苦笑出声,“为什么……我不是和她一样的人类呢。”
然而大和守安定再未回答,只余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游荡于心原之上。
接过了雪白的信笺,三条睦月乐得好像已经退了休,恨不能围着本丸狂奔三圈以表激动之情。对此空之助无奈地摇了摇头:“主,任务的详细内容都在信里写着了。本应该由我来口头传达,想着您从未信任过我,所以我特地要了这信。这下您能安心了,是么?”
“……啊,哈哈哈哈,这,嗯……”
没想到早就被看穿了,睦月尴尬地挠着头:“虽然空之助的确很萌,不过你是政府那一方的嘛……提防还是应该的。”
“我知道的。”小狐狸不置可否地摇摇尾,“那么主,您准备何时动身呢?”
“再给我两天时间。”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布置好,这样贸贸然上战场自己只有死的份。
“明白了。哦对了,主,我觉得这个东西应该会派上用场吧。”
说着,空之助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透明的小药瓶,药瓶里的白色药片“叮铃铃”地作响。交予少女后,小狐狸解答道:“这是政府研发的,对刀剑专用的安眠药。”
“安眠……药?”她心下一惊。
“您尽管放心,不会有任何副作用。最多能让刀剑男子们睡上一天,具体用量的话这个说明书上有写。”
睦月拿过折叠成小方块的说明书,半信半疑地瞥了瞥手中的药瓶,突地想起了以前的事,她急急追问道:“空之助!这个药是只有政府才能做得出来的么?!”
空之助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不,这的确是政府率先发明的,但后来被历史修正主义者窃取了。”
“是这样啊……”她不知为何长舒了一口气。
小狐狸注视着她反常的举动,而后恭敬地低下头去:
“诚心希望主能得偿所愿。”
在返回机构的半途中,小狐狸蓦地停下了步伐。有些不耐烦地望着面前的笑面虎,它冷声道:“非关键时刻不得靠近审神者的本丸,你难道忘了?”
“我哪里有靠近,不过是在等空之助你罢了。”青年笑眯眯地回望着它。这便是睦月在提交表格时遇见的那位帅小伙。他倾了头,眨眨眼道:“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这么个审神者去偷了药,要知道对刀剑的专用药可是被封存在研究室里的呢,光是搞到手就费了很大一番力气吧?”
“不必劳您费心。”空之助不屑地动了动耳。
他爽快地无视了它的不耐,笑容爽朗得有些过了头: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动手脚?比如,加点失忆呀破坏‘神格’的药进去。”
“你……!”
这下小狐狸是真着了急。
“嗳,莫慌,我这么善良,自然不会做这些卑鄙之事。”
“……说得好像你之前干得还少一样。”
“那也得亏有空之助你的从旁协助哪。”
小狐狸愣了愣,旋即咧开嘴,亮出了尖利的兽牙:
“不好意思,金盆洗手了。”
而后兀自和他擦身而过。
青年伫立良久,终于展露出了真实的笑意,和头顶的阳光格格不入。
“是么。”
——宴会如期举行了。
在她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第二日傍晚如约迎来了睦月口中所说的宴会,以“对平日的感谢”为名义。少女亦因此第一次在万屋的服装区逗留了许久,最后选择了小振袖以及搭配的行灯袴。
手捧一颗滴血的心,她还特意买了些许平日里根本不会用到的化妆品。睦月在心里嚎哭说天哪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奢侈过(喂)。
清光前去通知睦月该出场之时,少年其实暗暗有些期待经过一番打扮之后的她。
还未伸手叩门,里面的人儿便已然推开了房门,睦月抬了眼,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啊,清光?已经是时候了么?”
顷刻间,光影骤然变换。少女纤瘦的身子倒在了少年的怀中。
不对,正确来说当是少年猿臂揽过了女孩儿的腰肢。睦月惊呼出声,却又被清光双唇的啄吻弄得直颤。他的吻急如骤雨,密集地洒在了她光滑白皙的脖颈上。
她的娇呼和抵抗在他看来只是更添一份欲望——是的,前所未有的欲望,被她唤醒了,被今夜美如天姬的三条睦月唤醒了。
略施粉黛后弥留的香气促使他久久辗转于她的颈边。
终究,清光还是停下了疯狂的动作。
睦月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天哪……我还以为清光你要……吓死我了。”
只听得少年重重的喘息被沙哑的声音所取代,他将头抵在她的肩上,苦笑道:“您今晚太漂亮了,这不能怪我。”
被他夸赞得立刻涨红了脸,睦月支支吾吾了起来:“……啊,嗯,谢、谢谢……”复又觉得不对,她刻意清了清嗓,自豪道,“再不漂亮的话不就对、对不起我花的那些钱了嘛!”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淡粉色。上身是以樱作底色的小振袖,缀以白樱朵朵,下身则是便于行动的行灯袴,同样绣以零落的白色樱瓣。虽然是往常的发型,却特意换了个繁复的发带,自发带上垂下的一束粉樱在发辫间若隐若现。淡妆点缀着她秀丽的面庞,那双灵动的眸里似是装下了满布繁星的夜空。
此时的睦月正如盛放的樱花,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怀中。
“好想就这样……把您拐走。”
少年直起了身,看她双颊酡红,拼命忍住了吻住她的冲动。
……天哪这玛丽苏的台词!三条睦月在心里大肆吐槽以掩饰漏了不知多少拍的心跳,她有些怕清光再说下去自己就该当场猝死了。
“……孽障!耍什么帅!”
于是干脆棱了他一眼,少女牵过他的手,向饭堂走去。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和他这般十指相扣了吧。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睦月,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了他的十指。
理所应当地,少女的到来惊艳了在场一众付丧神。
其中三日月宗近不愧是里面最年长的刀,镇定自若且笑声朗然。
“哈哈哈,还以为是辉夜姬下凡了呢。”
紧接着是回过神来的鹤丸国永。他不由落落笑了开来:“主,您这样可真是吓到我了呢。”
“‘人靠衣装’这话果真不假。”和泉守兼定赞同地附和道。
以这几人的评价为开端,付丧神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评头论足。到最后连什么“主人你们怎么还不结婚”啦“我出钱你们去领证吧不然这个宝贝我抢走了哦清光”呀都冒了出来,被调侃得又羞又恼的三条睦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气势十足地开口道:
“安静!”
作为主人的魄力依旧。大家立时噤了声。
感受到了各异的视线,睦月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来到这里已经快五个月了,也发生了很多变故。谢谢大家一直以来支持着我这个不称职的审神者,谢谢大家和我共同战斗至今,没有你们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三条睦月。这次的宴会是专门为你们所办的,花了挺多钱也挺麻烦药研小天使的,所以呢,今晚你们就给我好好享受这些美食!不许浪费!——咳,跑偏了,”发现自己毛病又犯了,赶忙在众人心领神会的目光里重整表情,举起了手边的酒杯,她毫不吝啬地展露出了粲然的笑意:
“来,干杯——!”
“干杯!”
酒杯间清脆的撞击声昭示着宴席的开幕。
——也昭示着,三条睦月的离别。
之所以穿小振袖,其实并非宴席之故,而是确保能在和付丧神们喝酒的时候,掩人耳目地将酒倒进袖子里,以防自己酒过三巡喝得不省人事,到时候还怎么悄悄离开?
“来来来,偶像,咱俩就不用多废话了吧?是朋友就干了这杯酒!”
抢过了酒瓶声称要给和泉守兼定倒酒,睦月趁机拨了一粒药丸进去,遇水速溶,无色无味。因为是对刀剑男子们专用的,也不必担心身为人类的自己会有所反应。
“喔,难得小丫头你如此好心哪!喝!”
不曾起疑心的兼定爽快地喝了下去。
于是如法炮制,睦月一一给三日月宗近、鹤丸国永、山姥切国广、堀川国广和大和守安定倒了酒,并且亲眼看着他们喝下肚去,这样她才能安下心来。虽然在面对三日月和鹤丸的时候微微有些紧张,睦月为了确保不露马脚便真喝了下去。
不愧是那个兼定喜欢的酒。
分别嘱咐着“山姥切呀以后别这么别扭啦不会有人介意你是不是仿品的顺便被单该换换了当心鹤丸又给你调包哦”、“小国广呀看好你家偶像他最近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很容易掉粉的”,睦月来到了大和守安定的面前。
“安定,我……”
看着蓝眸少年饮下杯中酒,少女蹙了眉,心想最后一次了,把心里的疑惑该解的一次性解个清楚吧。
“我,有当好你的主人么?”
大和守安定的手一滞。在人声鼎沸的宴席之上,他沉默片刻,而后舒展了唇角,淡淡笑道:
“当然有。”
见睦月长舒一口气的开心样,安定默默咽下了后半句,决心埋在心底,大概不会有机会提起了吧。
——谢谢您,那时让我从冲田君的幻影中醒了过来。
接下来便是一贯寡言的太郎。睦月犹豫着是否应该让他喝橙汁,却见男人有些赌气似的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哇哦。”各种意义上都很惊讶,睦月欣慰地抬手摸了摸太郎柔顺的头发:“我家太郎终于长大啦。”
以后养花呢,一定要和你的新主人打好关系才行哪,不然不会有像我这么好心的审神者,又帮你调季节又教你怎么养花的。睦月拼命咽回了这些话,旋即,听见了太郎的声音。
“那天晚上,昙花……开了。”
她眨了眨眼,欣然笑了:“是么?是不是很美呀?”
男人动了动唇,到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眼睑微垂,金眸里似有无数情绪浮沉。
那种短暂而又足以令人窒息的美,和现在的她,实在是太像了。
——终究,还是捉不住啊。想要呵护,亦无从下手。只得见伊人凋零、远去,再无踪影。
药效将至的最后一刻,终于轮到了加州清光。
睦月以为自己能够掩饰得很好,却在看见清光的刹那,准备好的一切话语都崩溃于喉间。
命令自己作出了笑,在他安静的注视中,三条睦月觉得再多待一秒,都可能让她的计划彻底泡汤。
于是她第一次如此顺从自己的心,匆匆搪塞了理由,便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饭堂。
她不想说再见,一点也不想。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既是永别。
她明明还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的,明明还想和他多说说话,听他用清越的声线唤自己“主人”,明明还想抱住他,感受属于他的温度,明明还想……
可是,她不能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三条睦月发现自己业已站在了本丸门口,面前便是传送至战场的光圈。
她胡乱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痕,也不管是不是弄花了妆,她只知道心很疼,从未体验过的疼法,疼得她慢慢蹲下身,蜷作一团,疼得她快窒息了。
就这样……窒息死掉,会不会好一点?
就这样驻足不前,会不会……好一点呢?
然而打破了胡思乱想的是突然降临的空之助的声音。小狐狸负责查探安眠药是否如期望里的那样放倒了饭堂里的所有付丧神。
“——主,安眠药奏效了。”
成功了。
少女身形一僵,不得不自疯狂的念头里抽身而出。
睦月重新站起来,踩过白霜似的一地月色。她走进了传送的光圈中,不曾回头看看身后的本丸。
那是她曾经的家,曾经……最喜欢的家。
方才她的身边还那样热闹,现在便只余她一人,一如来时无所依。
而她的声音,亦是头一次这般清冷决绝。
“走吧,空之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