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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嫉妒与爱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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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个月前他却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而无法落笔作画。

对纳夫塔利来说,西蒙、艾德里安那样的人仿佛是谜一般的存在。就像那天在画友会上,艾德里安穿得那么光彩照人,却冷若冰霜。

艾德里安的态度幻化为梦中的一条绿曼巴,冰冷鲜绿的鳞片片擦过他的脚踝。这也曾让他尽量在画友会上避开艾德里安的目光。

他是那时才知道为何当年,他兴冲冲地把画好的《西蒙》拿给西蒙看时,西蒙只淡淡看了一眼说:“嗯,画得挺好。”而不再像以往在画室里那样两眼放光地说:“纳夫塔利,你太棒了!”他还想到,多少次,他去马丁老师的画室找西蒙时,西蒙总是立马把画盖上,笑着蒙混过去。那时,西蒙的双眸因映着白帆布而更为浅淡模糊,他转过身子望着纳夫塔利而不站起来,拿着画笔的手挠着头,伸直的双腿也缩拢放在凳撑上。

这部分西蒙曾借着纳夫塔利的肉体复生了。就在画友会上,纳夫塔利看到茱莉亚画的一幅水粉静物时。

“这块帆布色彩很美,莫雷尔小姐,没想到你观察这么仔细。”

“这是艾德里安告诉我的,我一开始只是铺了一层白色和灰色。艾德里安说花瓶看着是白色的其实并不是,它还有红色、橙色、蓝色和花瓶里的枝叶映上去的绿色……纳夫塔利先生,艾德里安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您平时要是多指导他就好了。”

“艾德里安?噢,好。”纳夫塔利惊讶地说道,却没看着茱莉亚,仿佛他说话的对象是画面上的空白、画板、手上的铅笔一般。他仿佛觉得他的笑容能够像光线一样,从自己的脸经由画面反射而到达茱莉亚眼中,让茱莉亚知道自己是真心为这位年轻人感到高兴。

纳夫塔利无法忘记,他曾经就色彩的问题和自己在军营里的老师吉布森老先生起过冲突。纳夫塔利当时坚持认为他只用蓝色系给明乔河上色没错,何况重要的是形,形如果到位了,色彩是其次的。

此后,每当纳夫塔利指导艾德里安的画作,并发现可改动的地方越来越少时,他就盯着自己手上的油彩说:“不错,画得很好。”这时,脚底的蚯蚓、艾德里安坐下的木凳、莫雷尔家金色的窗棂和筑巢的乌鸦都压缩在了一个平面的、狭隘的视野里。

后来,当艾德里安反驳他的绘画观点时,他竟然回答说绘画本来就是枯燥的。

那几天,他每日懒懒地徘徊在水位缓降的塞纳河边。金色的漆门泛出油腻的光,灰蓝的拱顶眯着困倦的双眼,粗糙的石柱下站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夫人小姐,街角有着弧形招牌的饭店里各色眼眸的人眼中,交错映着色彩。

纳夫塔利将去了几趟才买到的一直缺货的番木鳌倒了满屋,然后开始疯狂地画画。他一早便吃完一整天的食物,到夜里才熄灯睡觉,以期每晚那些白天纷乱的构思、粗细的线条、虚拟的光影,在他和毒蛇间筑起一道篱墙。

曾有一个公主,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宝、衣服,住在世界上最华美的宫殿里,一切都应当是完美的,然而上帝偏偏给了公主一张普通的脸蛋,把最美丽的容颜给了一位穷人家的女子。她在夜里对着月亮哭泣说:“主,为何你把这些无与伦比的事物给了我,让我渴望完美,却又要夺走最重要的部分,让我被人耻笑呢?”

纳夫塔利认为,上天给了他绘画的渴望、漂泊的命运,却惟独让他天赋平平,这一点,自己因握笔而长满了茧的双手最清楚不过。而艾德里安,缺少的只是经历。

如果那些每日在沙龙里、报纸上吹嘘自己的人有一天发现了艾德里安,那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也许就会付之一炬。而夺走这一切的,并不是什么丑恶的罪人,偏偏是这个病弱、内敛、不知道自己天赋的可爱的年轻人。

纳夫塔利在德奥渥涅家为包括艾德里安在内的一院子上流人士作画时,这个念头就紧紧地箍着他的头脑,让他从鼻尖到脖根阵阵麻木。

几天前,他正下楼去买用光了的颜料。二楼的楼梯口上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在玩积木。纳夫塔利一眼就看到了她们,因为那个头上别着晚开山茶花的长发小姑娘相当漂亮。她们在砌城堡,齐耳短发、眼小嘴大的胖嘟嘟的小女孩时不时地瞄上长发姑娘一眼。

终于,短发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长发说:“我只悄悄告诉你——趁着茱斯蒂娜她们没有回来——其实你戴这个山茶花不好看,真的,它不适合你。”

“哦。”小姑娘抬起洋娃娃般的眼睛,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短发一眼。

“真的,你把它摘了吧,趁茱斯蒂娜她们没回来。”

“不,不用,就让它这样吧。”漂亮姑娘显然也相当聪明。

后来,每当纳夫塔利想起他在德奥渥涅家中那种像时钟的秒针一样迅速旋转的动荡心情时,还会想到这两个人孩子对话时的场景。他还曾想象,许多年后,戴着山茶花的女孩儿享受过她的盛年,最终被时光抛弃、遗忘;而短发女孩儿日复一日对着镜子偷偷地为上帝的不公哭泣,带着怨恨过完一生。

但是十年前,年轻的纳夫塔利并不知道西蒙对他还有嫉妒之情。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纳夫塔利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下午,他约好给佩兰夫人画一幅穿便装的肖像画。然而他到布洛捏的小屋时,却只有西蒙一个人在那儿。

“鲁卡琦亚(佩兰夫人的仆人)突然来找露娜,她就走了。”纳夫塔利走进时,西蒙还正躺在床上。他起来随意地穿上印着鲜艳红花的真丝睡衣(纳夫塔利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他的还是佩兰夫人的),笑着给纳夫塔利倒了咖啡。

纳夫塔利的手紧紧抓着背包的带子,视线不知道该停留在杂乱的屋子的哪里,说:“不,我和她重新约个时间吧。”

“坐下,纳夫塔利,”西蒙把纳夫塔利一把拖到在沙发里,“告诉我,今天早上马丁有没有又找我麻烦。”

“我倒是被他找麻烦了:他在走廊上抓着我问你在哪儿,如果你再不去上课,期末就别想有成绩。”

“哈哈!”西蒙笑着听完纳夫塔利说,挠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问,“那,那你告诉他我在哪儿了吗?”

“当然。”纳夫塔利冷笑道。

“你说了什么?”西蒙躺到纳夫塔利身上,手里拿着一支画笔玩道。

“我说你、我说你……嘿!”纳夫塔利挡开西蒙不断骚扰的笔触。

“纳夫塔利……”西蒙忽然停止对沙发胡闹般的狂蹬乱踹,坐起来望着纳夫塔利。

“你总是这样!”纳夫塔利见他如此,立马移开视线笑着弯腰去捡落下的画笔。

西蒙一言不发站起来走进了卧室里,关上门。

周围忽然从西蒙制造的热闹中跌入了一片寂静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外的雪松照在墙上一块剥落的墙纸上。纳夫塔利的心像教堂的钟,强烈、沉重、缓慢地左右摇摆起来。

“嘿,哥们儿,来找我。”透过卧室那扇旧木门,忽然传来西蒙渺远的声音。

纳夫塔利以为自己听错了。

“喂!纳夫塔利,快来找我!”

纳夫塔利像在夜里行进一般摸索着走进卧室,床上正有一个人,蒙着头,装成一床被子的样子。

纳夫塔利揭起那床白色的丝被,西蒙美丽的脸就露了出来。

“你真无聊。”纳夫塔利在床缘上坐下,无奈地笑道。然而他的左手却慌忙地寻找自进屋以来就一直抓着的那根袖口上的线头。

“你以为你赢了,所以你觉得无聊。”西蒙随口笑着说,“但是你还没有找到我呢。”

“我怎么没有找到你?”

“你看到了我但是没有找到我呀。”

纳夫塔利伸手去揉西蒙的头发。

“我又不在我的头发里!”西蒙笑道,“也没在脚里,也没在衣服里……哈哈!也没在肚子上!纳夫塔利!”

突然间,纳夫塔利住手了,西蒙也不再笑。纳夫塔利闻到西蒙身上有一股佩兰夫人身上的缬草的香味。□□驱使他们的肉体走向亲密:他抚摸他,感受他肌肤的起伏和质感;他亲吻他,试探光从哪儿来、阴影会落在哪里……而他们的心灵却总是因为逃避般的轻浮、自怜般的卑微和自保式的懦弱失之交臂。

在德尼家的那天,那个夜晚,纳夫塔利又陷入了当年的困境里。

他隐约感到艾德里安熟悉的脚步声,他看到颤抖的烛光越来越多的从门缝里漫进来。烛光把艾德里安的影子压在门缝底,它远了,又近了。门外衣料窸窣的声响像一群鼠妇爬上纳夫塔利全身。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轻柔而彷徨的声音被边柜上铜雕钟的指针绞碎,他还看到黑漆的橱柜咧嘴嘲笑他,他就更将头埋进了被子里,如同当年在丛林里躲避奥地利人的追击一样不敢动弹。只有属于他自己的、靠在窗边的白天里的画架,向他露出了悲伤的神情,然而他把它当做那些写字柜和穿衣镜的同伙。

艾德里安涣散的影子终于浅淡了,它迟疑地向后退去,随着轻浅无章的脚步声远离了。最后,漫入房中的烛光也仿佛一道纱一样被扯走,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死亡般的漆黑中。

五月的这天之后,纳夫塔利终于摆脱了低迷,将那些搁置的工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借着亢奋完成了。

此前,他确实一直保持着 “成熟”,即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他既难以调动年轻时的义无反顾,也不再主动追求、证明什么。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也提醒艾德里安),爱情不过是延伸了的欲望,无法长存。

但更多的时候,他的感性压倒冷静,他又会抚摸着画纸想:去爱一个人……应当是自然而然的。况且他也无法控制,特别当他在画展上再次见到艾德里安时。他想,也许上帝在造人时,真的给我们的灵魂留下了一道缝隙,如果不去爱他,自己的内心是那样感到遗憾不已。而当他想到也许艾德里安也承受着和他同样的缺憾时,他就更生怜悯了。这怜悯给了他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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