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蒙马特(1 / 1)
艾德里安到底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对世事的看法有种近乎天真的无畏,对未来也抱着无尽的热忱与幻想。
五月初,他应邀来到纳夫塔利蒙马特的家。屋外的通道上排挂满了几年不收的退色衬衫、散发着腥臭味的甜咸菜、脚边堆满了煤炭竹筐。屋内明媚的阳光里,四处飞扬的尘埃被粘黏在地板、墙壁、放满了画笔颜料的木架子上,墙边堆着画、布帘、石膏人像、凳子、死掉的飞蛾和木屑。背阳的大窗户透出炙烤的气息。
纳夫塔利的画背对着、层层靠在墙上,没有一幅面朝外,也没有挂在墙上。再往里,有一间暗室,艾德里安隐约看见里面也堆着画作。
“抱歉。”在艾德里安正往里头探头时,纳夫塔利笑着拉上了门。
艾德里安红了脸,局促地转回画室中间,对着纳夫塔利画板上的那幅画随口问道:“这是谁?有点眼熟。”
“马坚塔公爵。”纳夫塔利语气温和。
“哦,公爵先生……”
不顺利的开场让艾德里安下午画画时,一会儿挤多了颜料、一会儿画到衣服上;还有一次他走过去拿东西,踢倒了画杖差点打中纳夫塔利的脑门。窘迫的艾德里安一下午都在道歉,好在和蔼可亲的纳夫塔利老师都只是笑笑帮他收场。
“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笨手笨脚的。”艾德里安低头说。
纳夫塔利笑着看着他。
“真的,”艾德里安道,“我还会做点心呢。”他一说完就后悔了。
“是吗?”
“嗯……英国黑布丁。”他小声说。
纳夫塔利笑道:“我知道那个很难吃。”
“很好吃的……!”艾德里安为了缓解尴尬而故作潇洒地笑说,“那至少我们不会抢东西吃。”可是这句话反而让两人更加尴尬了。
纳夫塔利默默看着他说完,没有搭腔也没有笑。
艾德里安更红了脸,把手□□衣兜里,摩挲着兜里的小方盒,尽量平复着自己。
这样,两人才好好画了会儿画。他们画了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台,因为纳夫塔利认为没人管的花盆,杂乱无章的花草,年久不用的工具,木板、小孩儿的玩具……是最值得画的、最富生活气息的场景。
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修改着画面。他有一股石料气味的黑色头发在肩头摩挲,肩峰因手臂的移动而在衬衫下移动。
近在咫尺的纳夫塔利让艾德里安想起三月底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有着阴云的午后。他还感到犹如在昂立夫人的宴会上弄丢纳夫塔利写给自己日期地址的纸条时那样的紧张局促,而他现在不用透过纸条的媒介,就能够闻到纳夫塔利手上温暖的炭笔味。
过去的知觉又控制了现在的他。
等纳夫塔利帮艾德里安改好形,艾德里安才回过神来,觉得天气有点热。他看着自己揉作一团的画面也终于有了层次和立体感,感叹道:“纳夫塔利先生,您真是个天才。”
“我不是天才,”纳夫塔利笑了笑,给画面加上最后一笔,“我只是每天都在不停地画而已。”
艾德里安因想起纳夫塔利在画友会上说的话,进而想起自己当时的顶撞,悄悄下移了视线,坐直了身子,不再依在靠背上了。
“您说……绘画原本就是枯燥的。纳夫塔利先生,每天画画,您厌倦了吗?”
“你问一个结婚几十年的人他还爱不爱那个现在已经知根知底的女人——他的伴侣,妻子,他会很难回答的。”纳夫塔利停下笔,舒了一口气,看着画面靠在木椅不结实的靠背上。
艾德里安像一个受训的学生。他的双手十指穿插着放在身前,手指按照一定规律悄悄围绕着突兀的关节移动着。他小声说:“如果……我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会一辈子……爱她的。”
“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纳夫塔利无奈地笑着,“你和绘画还像新婚燕尔一样,你是不会感到厌倦的。”然后他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不过,也许你真像你说的一样吧。毕竟,人与人是不同的。”
艾德里安没再搭话,只静静看着又投入到画中的、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纳夫塔利。看他没了扣子的袖口在画面的空白处轻轻摩擦着。
那天回到家,艾德里安没吃晚饭,只把阿托品塞进嘴里。夜里,药物开始了它们的惩罚。
画板上粗糙的木屑绒毛、带着棉铃味的米色素描纸、磨得圆润发亮的铅笔笔头在艾德里安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嫩色枫树叶在梦里吟着层层叠叠变化的绿色魔咒,一支越过冬天的枯枝在艾德里安脚边被踩得咔嚓作响。
纳夫塔利像铅笔笔笔描绘出来的黑色长卷发落在艾德里安肩上,他修剪得像白色大理石一样的手指摸索着画纸;那个扁翘指甲的微妙弧度正夹着铅笔,显出挑剔蔑视的神情来。艾德里安还看见纳夫塔利的胡须沿着咬肌起伏地生长开来。
病魔的偏爱让他善于忍耐,而忍耐又助长了病魔。他难以呼吸,仿佛肺上绷起了一层厚厚的丹宁布,每次气体的进出都耗费他许多体力;他发烧得麻木,四肢皮肤像爬满了蚂蚁,轻轻一碰那些蚂蚁就哗啦啦一片四散开来。
被子将艾德里安层层缠住、勒紧。他抓着自己的短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他想起纳夫塔利手腕的筋骨和静脉,紧紧按着翻腾的胃的手又按着胸骨。
他想将脑海中一直困扰他的景象勾勒整合。但这意愿又让他更痛苦。他听到衣鱼虫在书里啃食的声响。还有蚜虫,爬在桌上花瓶里的盛开的屈曲花上,正吃着叶浆。
医生诊断说,艾德里安近日的失眠是因为焦躁。德尼夫妇不明白艾德里安有什么焦躁的,只好叫几个仆人把他带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散心。
一个微热的五月阴天,艾德里安在蒙梭公园里碰见了和他们家熟知的尼古拉神父。最近他的教区发生了一件丑闻。
也不顾艾德里安有没有兴趣,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当然不能放任那些德国病者埋到教堂的公墓里!确实,他们反驳说公墓里埋葬着些□□、私通者,甚至罪犯。但那又如何?上帝会宽恕那些潜心悔过的人!可是他们——他们必须下地狱——这是圣经上说的!”
艾德里安绕着湖走,等他说完时,他们正走到那颗大雪松下,斑驳模糊的阴天的树影,让艾德里安的脸更无血色。他听完神父的话,小声说:“为什么他们必须下地狱呢?”
“天哪,德尼少爷,他们都是些□□者!……噢!”尼古拉神父突然住口了,“像您这样有修养的人可能没听过这样的字眼吧——所以您才不知道为什么——所谓□□,就是…您有见过鸡是怎么…”
“呃,尼古拉神父!”艾德里安赶紧摆手,整张脸都红了。
尼古拉神父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各自沉默着看了看公园中的风景。
神父清清嗓子补充道:“总之,上帝不原谅他们,我们也不会原谅他们!”
两人无言地走了会儿,艾德里安突然小声说:“不过,我听说,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人们并不信仰上帝。”
尼古拉神父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激昂,他愤然道:“他们都是些该死的异教徒!无法上天堂!你是想上天堂的吧,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点点头。
“只要你不被那些异教徒蛊惑迷失,上帝都会宽恕你的,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
神父见他如此,又说:“我们生来都背负着罪孽,但是我们必须克服它,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赎罪,就能获得快乐幸福。”
“您说得对,神父。”艾德里安盯着湖心已经枝叶茂密的柳树说。
那会儿他们画友会的活动已经结束了。艾德里安寄了一封邀请函寄给纳夫塔利,让他赏光到塌下住一晚,自己想请教他一些绘画技巧,还附赠了一束黄色的鸢尾花。
就在纳夫塔利来的前天,庭院里几个女佣还对前几天蒙梭公园中尼古拉神父的事津津乐道:“我听说少爷听到那话时脸红了一片。”
“那个老东西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道貌岸然!”女佣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泥。
“对,无论他们读了多少书、信不信仰上帝——都一样!我在那么多家里当过佣人,从来没有见过像少爷这样单纯的男孩儿。”
“你怎么知道?”一旁的园丁忽然停下剪刀来插口道。
女佣看着他脏兮兮的胡渣和衣服倾了倾身子道:“乔利,别以为你下流就像把别人也拉下水。世上确实还有像少爷一样家教良好、不知人事的可爱男人的。”
园丁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修剪。
这时艾德里安正好出来看见他们围在一处,让他们赶紧归位去。他看了一眼那个园丁,园丁也正好盯着他。艾德里安连忙移开视线回了屋里。
坐在窗边的德尼夫人看着他上了楼,待他坐下便说:“艾德里安,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和乔利说过一句话。我怎么说的?你应该善待下人。”
艾德里安一个劲儿搅着早已凉掉的咖啡说:“我不喜欢他,妈妈。”
“那为什么之前我们要辞退他你却反对?”
叮铃一声,艾德里安放开勺子,终于看着挂着白纱帘的窗外说:“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辞退别人。”
窗外,修剪着藤本月季的乔利正望向这里。艾德里安出了会儿神,匆匆回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