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上)(1 / 1)
历昌二十五年,正值枫叶鬓红,深秋。
天渐渐入寒了。筹南一代,常以水乡著称。无强光照射,水面依旧波光嶙峋,深绿中透着些许清明,无愧当得一番‘山清水秀’的光景。早年便有老者常言,此地虽潮湿繁盛,但旱地较少,天灾无情,必定影响此地。历代皇帝却都不曾在意,更无意更改。将此处美景夷为平地后再建堤坝,着实浪费。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至数月以前,天灾终究降临。
一连半月骤雨瓢泼,刮倒无数土著房屋。不计牲畜、粮食,伤亡近数百万有余,筹南已然变得破败不堪。苏朝开国以来,通以安民盛业为称,如今百姓喋喋叫苦,惹得当今圣上坐卧针毡,寝不安息。大臣亦也如履薄冰,生怕惹怒龙威。
“朕养你们一群酒囊饭袋又有何用!”朝堂之上,九五至尊一声怒喝,殿中人便抖抖颤颤跪了下去,高呼恕罪。堂堂一朝宰相,威名未存半腥。
“回陛下,筹南一事,臣等必然效力。可天灾难测,若不制止骤雨,停歇饥荒,即使派遍钦差,亦是无用之功。”群臣中兀然站出一人替跪在殿中央的宰相解围。
“哼。”皇帝冷哼一声,“真如你所说,若这雨停不下来,我大苏子民便要统统等死么?”
“陛下洪福齐天,百姓自得安然。”那官员俯首道。
“混账!”皇帝拍了龙案,他听惯了奉承,但心底却是极其反感。“洪福齐天?朕拿什么洪福齐天?如今灾民水深火热,岂是你几句儿戏就可作数的?”
“微臣知错。”官员口上说着知错,却毫无慌张的意味,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陛下,微臣到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苦恼的揉了揉太阳穴,“讲。”
官员面上迟疑一下,“……,若微臣冒犯,请陛下恕微臣无罪。”
“准。”
他听罢,心中稍露喜色:“微臣早前听说,筹南乃鱼米之乡,陆地颇少。而今风雨不断,乃至又涨了水,灾情因此而起。若是改水为陆,引渠而通,不仅仅能够减轻灾情,又可引天河造福四方田地,一举两益,何乐而不为?”
皇帝略沉思片刻,大殿之内戛然鸦雀无声。
半晌,皇帝才道:“此法并非不可行,但筹南风景胜地,一经改革,必定面目全非。怕是无机在建一个筹南了。”
官员俯首,“万万请陛下三思,一个筹南,却换百姓安宁。而天下之福,又怎是一个筹南所交换得起的?”
皇帝并没有表态,只冷笑一下,“如今倒是说的好听,若当初拨款,尔等真真是用来赈灾,那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丞相听皇帝如此说,也顾不得害怕,唯恐皇帝明言些甚么。抬头奏道:“陛下,臣觉得李侍郎所言极是,臣附议。”
见皇帝不做声,臣列里面又站出几人,齐声道:“臣附议——”
皇帝摆摆手,“依李爱卿所言,似乎已有了人选。此事派谁前往合适?”
李侍郎似是敲定皇帝必问,也无何惶恐之态,只端正跪了下去,俯身高举笏板过额,毕恭毕敬地道:“关于此次筹南钦差,微臣推举户部尚书,”他偏头,余光掠过一旁那人,咬字断句更加分明,“——柳断笛,柳大人。”
朝堂之上立即喧然声起,仿佛炸开锅一般。臣子交头接耳,似乎个个心存质疑。
皇帝点点头,禁了喧哗声,饶有趣味地扫了一眼台下似乎稍许惊讶的丞相,目光便重新转回李侍郎身上,“能担此大任之人,必才华横溢。李爱卿何以断定,柳尚书能够办妥此事?”
李侍郎依旧泰然自若:“回陛下,户部一称‘大农令’,向来以疆土田地为主业,与民生赈灾不脱干系。而今一事,若想止灾迅疾,必然开阔国土,改造水渠。柳大人虽年纪尚轻,但却能治得户部两年有余,期间差错较少,几近不曾。微臣觉得,此事交与柳大人,乃是一计万全之策。”
皇帝听罢,不怒反笑,“你如此道来,朕若不钦点柳尚书,便治不得灾了?”
李侍郎跪在殿下,沉声道:“陛下圣明。”
皇帝思略片刻,似乎亦觉此行甚妥。目光便挪转了过去。“柳爱卿,你意下如何?”
满朝文武,都顺着皇帝的目光瞧去。
那人虽着一身青墨色官服,看起来与旁人无异。而眉目之间却绝伦清秀,段非常人家能够比拟。皇帝言罢,他便迈步上前,来至李侍郎身旁,行跪拜礼,伏地而道:“——此事,臣无异议,一切请陛下定夺。”
皇帝略略皱眉,“朕前阵听说,柳爱卿身子不妥,而今痊愈不久,便出任此行。吃得消么?”
朝臣听皇帝如此直接,暗暗腹诽。
“谢陛下关心,臣已无大碍。”
皇帝便点了头,“既你已此说,那么朕便准了。”
“陛下且慢——”
柳断笛听得此声不由一楞。似乎察觉什么,脸色大变。
尔后只瞧四皇子踱步迈上正殿,行礼后便道:“陛下,儿臣早闻此次灾势颇重,亦想走访一番,安得筹南一片民心。”
皇帝思索一阵,眉头蹙的更紧了。此次钦差,并非往昔走访一番便能作罢。而是直接关系到百姓与朝廷,况且灾情尚未平复,险情再覆之事也常有发生,人命关天,岂能儿戏?皇帝打量着殿下的四儿子,无论亲宠,左右都是亲生骨肉,说心里话,定是难以舍得。
见皇帝不表态,四皇子似乎摸透父亲的心思,连忙接着道:“儿臣虽是皇子,却也并非不学无数,儿臣以皇家之名,钦赈灾区,想必也能够安抚些许情绪了。‘平则平天下,安则安民心’之志,向来并非枉谈,请陛下以百姓为重,以天下为重。”
皇帝抚着额头,终是点头准许:“江山社稷,有尔等皇子,也不枉朕一片苦心,准。”
“谢陛下谬赞。”
四皇子埋首下去,行了谢礼。
“平身罢。”
殿内出奇地静。卯时将过,隐约传来宫外鸡人敲更声。司礼监扬起嗓子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无人响应。司礼监宣过‘退朝’后,皇帝便起身入了正宁宫的偏屏;身后朝臣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退下了。皇帝平时为人亲厚,很少刁难臣子,今日怕是真的怒极,不然断不会背了往日风范。退了朝,不少大臣都暗自吁气,唯恐一个不留神儿,将自己亲手送上断头台。不少人亦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等柳断笛出丑的人,绝不在少数。
出了正殿,才觉冷风刮得刺骨。此季辰时尚还未闻曦云,掩掩淡赤与素白交织在拂晓天际。延外的宫人手中点提油灯,灯芯将要燃尽,浓风肆虐微稀蜡苗,恐是要灭了。
正宁宫廊下,俨然而砌的台阶,每阶高不过五黍许。于日日早朝的官人来说便是习以为常。正数九十五阶,显是根据‘九五至尊’由来。中间余出来约有十来丈,旁道些窄,通常早朝便是从旁道列队而入殿内,若是差意踱错了正阶,便是大不敬之罪。
柳断笛走在最后,平日走来轻松的路今日反倒颇有不顺。不过他也不急于随波逐流,只是慢慢跟在后面。不少人忙着上去阿谀奉承,凑在柳断笛身旁言喧个不停。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四皇子便瞅了时机贴过来,碰巧听到柳断笛压低声音低咳一阵。
四皇子皱皱眉,“不是都好全了么,你这又是怎么了?”
柳断笛停歇了咳嗽,刚要行礼,却被四皇子一伸手拦下来:“得了得了,你我之间不必使得这个调调。”
柳断笛望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走路。四皇子赶忙跟上去追道:“你今日怎么了?不舒服么?”
柳断笛停了脚步站在原地,半晌才挤出一句:“皇帝钦点,派我去筹南赈灾,你跟着瞎凑甚么热闹。”
四皇子一听便笑了,“原来是这事,我还道甚么呢。怎地,我请旨跟你一同办事,你不高兴?”
“古人长云‘清者自清’,到你这儿却是反着来了。”柳断笛道。
“清者自清尚还不知,但这‘秋花遮暮屏风灿,留与闲人听一弦。’的理儿,自然还是懂得。”
柳断笛盯他一会儿,不由放缓语气:“……真是歪理。去那险僻之地,又怎比得上京城安逸。”
四皇子丝毫不介意,只是一笑而过。然后便同柳断笛一道去了柳府。柳断笛的府邸在京城许南面,几近城郊,也不止一次被四皇子打趣,‘你堂堂从一品的朝廷大员,竟奔波忙碌地比市井常民还来的辛劳。’,但他生性喜静,纵然有力,也改不掉这般性子。再者,居这处似乎有两年了,于情于私都不想另建府邸,四皇子便也默许,不再劝数他。
清晨的巷景是极好的。
摊贩为了养家,早早起来架火灶,淬火燃。而彼时炉烟还未烧熟,没有铺天盖地地黑气。偶有几人低语,但不嘈杂。一副飨客协协,人也乐得其所。稍有沕穆之息,却也不甚察觉。几片碎叶括在马车顶上,发出簌簌声。柳断笛向来不雇轿夫,一是觉得全然不需,二则因为步涉半个京都,轿夫实是不便。
四皇子坐惯了步辇,马车极为颠簸,见柳断笛祥装不知便也不好开口,只得忍了。
柳断笛瞧着四皇子狼狈不堪的样子却是极为受用,于是便使眼色给自家车夫,叫他牵了马车在京都内故意多绕几圈。不绕则以,一绕便耽搁了时辰,等三人驱车回府,门口的官轿已然备着多时。
轿旁那人持着拂尘,似乎有些焦急。见柳断笛回来,便急忙迎了去。当见到柳断笛身边的四皇子时,他显然有些奇怪,然后便又更加殷勤地上去问安。
能够出宫来,又识得字的公公,本就不多,应是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这倒也不怎么怪异。四皇子不认得他,却依稀记得跟在他身边的小公公,好像是叫福顺的,前几月才晋上来的少监。
“四皇子与柳大人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可教奴才好找,您看,我这儿还急着跟陛下那里复命呢。”
四皇子刚想发作,却被柳断笛拦了下来。
柳断笛也不恼,只道:“皇宫抵柳府,我瞧着沿途风光不错,所以才误了时辰,还请公公莫要见怪。”
公公连忙道,“岂敢岂敢。”然后便接过福顺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那卷金灿灿的布状物,拉开宣读:
“——四皇子、户部尚书柳断笛跪下听旨。”
四皇子与柳断笛答过后,才继续念道:“大苏开朝,民聊及乐矣。而今天下触难,筹南连日洪灾不断,梁生均未平,屡赈不吉。灾困况显,朕恐及天下安,故钦差工部尚书柳断笛亲赈筹南,特准四皇子偃随行辅办。望爱卿平复灾况,不枉朕疾。钦此——”
二人叩首接了圣旨,公公上来唠了两句,说些恭维话,便识趣地反宫了。
任职钦差后通是二月限。从京城至筹南,抛去日绎不歇的行程外仅仅剩一个多月,筹南一事极为棘手,不知何时才能平缓,所以越快启程越好。
又因筹南如今风雨猖獗,多人毕竟不便,便不带过多人手随船同行。几名大内侍卫武艺不可小觑,苏偃亦能通得一身武学,护柳断笛一人足是绰绰有余。一路殿后官运赈灾物资的御林军不在少数,安危基本不成问题。
苏偃虽然担心柳断笛身子是否真无大碍,但时间紧迫,再加之柳断笛一直强调自己无妨,苏偃只得依他。一路除去每日必有五个时辰的休憩,几乎不曾休息。后几日连苏偃都甚觉疲惫,更何况大病未愈的柳断笛。
好在并未出何差子,路途虽远倒也平顺,一行人与五天后抵达筹南府门。
城门前候迎的兵卒早已得知钦差是皇帝钦点派来视察民况的,与区区地方官大为不同。听说四皇子这次随行办差,筹南府衙内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但摸不清这两位大人的喜好,便从往日招呼官僚一样,好酒好肉地盛情款待。当筹南巡抚满脸堆笑,捧奉上据说珍藏了有五十年之久的‘女儿红’时,柳断笛不禁脸色微变,四皇子亦是怒气满膛。
柳断笛暗下扯了扯苏偃的衣摆,才将他想要砸酒坛的冲动抑下。苏偃不免嘲讽道:“巡抚大人这儿好处真不比京城少。本官现在有些混淆了,来筹南究竟是赈灾,还是吃你们的官宴。”
巡抚楞了笑容,不明白皇子的用意,僵持片刻便接着赔笑:“是是是,四殿下说的是,下官自然极力去办。”然后转去柳断笛身边,“柳大人,下官如有不周之处,可万万见谅呀。”
柳断笛笑说:“巡抚大人太过谦礼,你我同朝为官,实在不必如此。”
筹南巡抚心中诧异,却又无可直言,只得唯唯诺诺地道:“那便好。”
柳断笛望他一眼,敛起笑意。神情与语气皆是淡淡的:“巡抚大人若是能在灾民身上用些心思,那便更好了。”
巡抚连连应是。他现下稍稍有些透彻明了。清官虽不少,但却让自己碰了个正着。于是暗自思量着应是需要改个法子打交道,不能仰着贿赂贪功。便转了话题,“今日天色不早,二位大人舟车劳顿,还望二位大人早些用完晚膳回房歇息。明日与下官一起探论赈灾之法可好?”
柳断笛望着桌上大鱼大肉,顿时失了胃口。苏偃面不改色地应酬巡抚,却将他的细微神情尽收眼底。过了片刻,柳断笛碗中依旧没动半分。苏偃估摸约是差不多了,又看柳断笛吞咽地着实痛苦,便找借口撤了饭菜。
待到巡抚引路,来至驻榻后,已近傍晚十分,天色隐约有些微暗。打发了巡抚,柳断笛俯在床上不想动。一波三折,实则辛苦。虽然不明语,但而今柳断笛心中想的确是一觉天明不假。
房门并未锁,应了方才苏偃耳语的话,叫柳断笛留个门缝给他。果然不出多久,门便‘咯吱’一声推开,柳断笛想都不用想就知来人定是苏偃无误。如今不在京城,二人自然更加随便如常,柳断笛也理所应当地省却了起身请安的力气。
苏偃蹑手蹑脚地走到柳断笛身旁,将手中的托盘搁置在桌上,轻轻问:“累了?”
柳断笛将身体埋进绒被中答了声“嗯。”
苏偃捏了捏柳断笛的背梁,“起来吃些东西罢。”
柳断笛摇了头道:“我不饿。”
苏偃抬手揉了揉柳断笛的头发,“哪能不饿呢,分明是给那巡抚的饭菜噎的。”
柳断笛侧过脸来打量苏偃,半晌眯起眼道:“这都能看出来,知我者非四殿下莫属啊。”
苏偃见他始终窝在床铺上不肯动便笑了,“这里火灶虽有,但毕竟不比京城用的自然。我们借据他所,不好挑减什么,口味若是不对也莫要嫌弃。”
柳断笛只是注视着他。苏偃道:“我见你这次没带些什么实物,全是平日里要服的药。我适才已经叫衙役去熬了,还是快些吃饭服药,不然等下又要不舒服了。”
柳断笛坐起来,接过苏偃递给他的白粥,若有所思地打趣道:“你这样子还真是少见。姑且不说你身居高位是皇子,即使什么都不是,如此温柔般待人,若我是个大姑娘,说不定便鬼使神差地芳心暗许了。”
苏偃忙凑过来,“为什么大姑娘可以,而你就不行了?”
柳断笛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激得一楞,半晌才反应过来:“得了得了,跟你说笑哪。还当真了吗?”
苏偃神色一暗,却很快掩过,“没,我也是同你说笑的。”
风在外头扑朔,呼呼的声音纵使在房中亦能听地明显,不知为何烛茎也在房壁上映的颤了颤。柳断笛用勺子搅着碗中的白粥,半天没动一口。苏偃哄着他,好不容易才将本就没多少的粥咽下,本想再哄他吃两口菜,但怎样也没能如愿。
不久便有小差过来敲门,苏偃拿了药碗递给柳断笛,柳断笛盯着那碗好一会儿,道:“你好像少加了一味药。”
苏偃觉得纳闷,他的确是按照药方所煎,不该有差池。“甚么?”
柳断笛半晌才闷闷地说:“……,冰糖。”
听罢柳断笛的回答,苏偃猛然笑开,“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别用这个搪塞我!你要是觉着苦也没关系,换我喂你如何?”
柳断笛眨眨眼睛,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面前那碗汤药灌了下去。
府内敲了更,苏偃就回房去了。与柳断笛讨议了些如何制灾的法子,行得通的倒也不少,但这些并非他的长项,还得听从柳断笛的,所以他无非就是帮忙疏通思路。柳断笛道他不知道如今灾况,不好妄下断言,苏偃便提议不妨明日随着颁皇粮的小哥儿到处走走,说不定能够了解一些现状。柳断笛逐一应下。
苏偃在自己房中坐了坐,始终没有睡意。干脆搬着被褥去柳断笛房中。
柳断笛争执不过,只好让他睡一晚。他背对着苏偃,迷迷糊糊的睡过去,连苏偃的话都没能听全,半夜又冻得醒过来,扯扯身上的被子。其实被褥都是上好的,也够暖,不知为何到了他这里却怎样都不暖和。柳断笛稍稍一动,苏偃便醒了,拉了自己的被子裹去柳断笛身上。
柳断笛轻道了声谢谢。
苏偃没应声,只是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拥他入怀的冲动。
翌日一早,柳断笛醒来后身边已经无人。
梳洗刚毕,就有小厮前来敲门,说是四皇子与巡抚大人备了轿,在门口候着请他过去。柳断笛便由小厮引着去了前堂。起初还不觉得怎样,愈走愈感到冷得刺骨。他这才忆起,似乎已近立冬。
巡抚原先准备了三顶官轿,但四皇子推说本官与钦差大人入乡随俗,不必各乘各,便与柳断笛挤进同一顶轿子。临走时又对巡抚道你不必跟着,只得留那本想借机讨好的巡抚在原地与一群不明事理的官衙瞠目相视。
这次皇帝的确是着了急。
赐下的救急粮足足几车,在筹南缓和之际前由兵卒补给难民充饥。但天灾不测,谁知何时能够平歇呢。
风将轿窗口的厚帘卷起一条细缝,从缝内灌了进来。柳断笛不经意哆嗦一下,仿佛自己都没能察觉。苏偃瞧见,将坐塌下方藏着的裘衣扯来,袭在柳断笛背后。柳断笛有些不解,苏偃便解释,知道他不喜欢带多了东西,所以只能劳烦自己那匹驹子,连他的一起带上。
轿夫左拐右拐,走了大约好一阵儿,柳断笛忽然扑去掀帘子,窗外竟是一片荒凉不堪。树木似是伐断了一般杂乱躺倒各处,房屋更如烂木搭起来似得破败。柳断笛知晓灾况严靡,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与官府方圆旁边,相差几无可比。
“还有多久?”柳断笛问那抬轿的轿夫。
轿夫回过头,确定钦差大人是在问自己之后,忙回了话:“不远,大概一个时辰方可抵达。”见柳断笛不语,轿夫便以为这钦差大人身骄肉贵,是嫌时间太久了,于是又赶忙接着道:“钦差大人莫急,小人加快脚程便是。”
柳断笛道,“罢了,停下。”
苏偃见他要停轿,有些不解:“怎么了?”
柳断笛看他一眼,便对尚还没能反应过来的轿夫又说了一遍,“停下。”
轿夫这回明白了,将轿子挪出去一些靠边放下。看钦差停着不走,一起随行的兵士也停下来。柳断笛下了轿,只道:“那边耽搁不得,你们先过去支雨棚,留一个引路的就成。”
领头的兵将本是顾虑钦差的安危,但转念一想灾民那边的确不得耽搁,便留了两名武艺较为出众的士卒,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先行。
待人走远了,柳断笛便扭头走到一颗古树旁,躬下身去摸埋树的土渣。苏偃跟上来,见他掐着一把地上的泥土目不转睛,不由问道:“怎么了吗?”
柳断笛抓着土送至苏偃面前,道:“你瞧,这土壤颜色呈黑,湿润而不潮,分明是属肥沃一类。”
苏偃就着柳断笛的手,上去捏了捏便点头,“确实如此。可筹南一带雨水通多,况且不久前刚刚经历洪灾,湿润泛黑并不如何奇怪。”
柳断笛又道:“你这个看法,到也说得通。不过你仔细想想,前些天历经洪灾的确没错,可截至今日却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天气处在深秋至冬至期间,阳光雨水并不稳定。可无论阳光还是雨水,定是覆绕整块地的。暴阳昼日,又加风霜昼夜,如此更替下来土色怎会泛黑?现在时节干燥,土壤浸了水,稀释得快,若本质不肥沃,一定是干而泛黄的。”
苏偃想罢,直觉得这些足够推翻他方才言论,简直毫无反驳的余地。
柳断笛搁下泥土,掸掸袖口手臂上的灰尘,环视了四周,却又感觉不大对劲。
地上的确满是丰润肥沃的黑质土壤。可柳断笛越往里面走,越发现一些零零星星的干涸土质。虽然是一片一片,但若是拼凑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区域。
柳断笛不禁皱眉。
苏偃似乎也注意到,可他虽有些这方面的常识,却也是知而不精。便想去问问柳断笛,他见柳断笛稍皱眉头,便知他估计是犯了难。
这时忽然起了风,卷着地上少许土渣一齐刮了去。一片阔土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遮风的,遍地都是倒塌的房屋与树木。一阵风吹得几人凉飕飕的,却愈演愈烈,没有停下的趋势。苏偃听到柳断笛咳嗽几声,忙去牵他的手,底下却触到一片冰冷,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那裘衣给脱了。苏偃不住想要埋怨,但终还是忍下。
苏偃知他体质及其畏寒,底子又不怎么好,于是不敢让他站在风里久站。
“怕是要变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的好。”
柳断笛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点过头便由着苏偃将他迅速塞进轿里。
沿路柳断笛一直窝在一边,才缓过些劲儿来。
外头轿夫身体强壮,不觉得怎样寒冷,也可能是早就习以为常。迎着风快步行走,反倒生出一身热汗来。对于这点,柳断笛很为奇怪,巡抚明知抬轿显不如马车来得快,却硬备了轿。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处草麦不盛,不好圈养的缘故,但现下明了之后,似乎并非那样。方才冷的几乎意识都快末尽了,现下好容易感到知觉回暖,他便又开始悄悄琢磨。
好在轿夫脚劲儿十足,本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完的路愣是缩短了不少。这次苏偃看紧了柳断笛,没让他再一个不留神丢了裘衣。但又见到柳断笛一下车就过去视察,苏偃便哭笑不得。这人真不枉为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一型儿,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似的。
士卒们动作很快,前后相隔的时间内,便在靠墙处搭了两张五丈左右宽高的雨棚。也已经架了柴火,火上烤的是一口大锅,锅中煮着白乎乎的粥。有不少人围在棚台前推挤,但均被另外几名士卒强力拦下,不知是他们饿的久了不大有力气,还是士兵推搡的力道过大,竟有几人摔在地上。柳断笛忙要上去制止,但被苏偃截下。苏偃牢牢扣住他的手腕道:“民间便是如此。为官若太过仁慈,定不会有好结果。”
柳断笛只能瞧着他们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任由士卒赶去一旁的角落中窝着。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悲哀。苏偃松开他的手,意示他可以过去了。
那边一直站着指使的兵将想要舒展筋骨,猛然蹙见二位钦差,便差人看好锅中的粥,自己过来迎见。
苏偃免了他的礼,只问:“怎么都把人聚到这里来了?”
将领道:“回四皇子,是巡抚大人的意思。发灾过后,大家各无居所,散在别处反而不安全,在这里好歹相互有个照应。”
苏偃点了头,心道这巡抚也总算是作对一件事。望望四周,的确搭了不少帐子,便又问:“几日了?”
“从刚开始集人,到今日,大概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柳断笛听那将领说完,忽然接过话,“都在这里不曾走动么?”
“是的,”将领见柳断笛神色稍黯,便又道:“以前都是从巡抚大人那里运粮,量数有限制,几乎每人每天分不到三碗,便决定大家轮着喝粥。不过现在二位大人由京带来的粮食,至少够半个月的伙食。”
柳断笛本想再问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打住。皇帝派来的赈灾粮不止一次,而且绝不在少数,为何运达筹南就所剩无几了?
雨棚那边吆喝几声,便又有人围了过去。大概是粥开了,这次兵卒并未阻拦,只是让他们依照次序排开。柳断笛这才看清他们手中的碗——只有巴掌大小。只有稀粥,没有主食,更别说一天仅仅两顿,恐怕这样的粥五六碗都填不饱肚子。
但那些人脸上却表现得很高兴。柳断笛不知道,这次加了米,粥不像前几日那么稀,至少能够维持久一点。而这些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士卒们很公平,每人两勺,正好填满手中的瓷碗。等到络绎不绝的人群纷纷散去之后,锅里几乎瓜分地一颗米不剩。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粥后,灾民也能安与疾苦,帐子里面人满,便在外头找了避风的角落席地而坐,也不觉得多脏,只是狼吞虎咽的吃着粥。
碧清珏,岸迢垂,柳拂鹰啼彻夜归。早前的筹南堪为苏朝一绝,而今却物是人非,千疮百孔。柳断笛并没有上前作何询问,而是自己去了后方的民帐。难民们见了他,不像以往立即扑上去跪倒在钦差跟前,哭诉求着让钦此救救他们,反而像仿佛不曾看到似得,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甚至可用‘冷眼’二字形容。
柳断笛心中却落了口气,他素来喜静,遇见此番情况亦不知如何处理,到头来还是尴尬一场。
帐中稍寒,并无暖炉取热。他用手触触檐顶,竟摸到了几滴还未干全的雨水。很显然,这民帐裁制并不好。不透气,更不保暖。帐布看似光亮,但若水灾覆蹈,便毫无作用,形如破烂一般。角落处的支架也好似受潮,起了锈疮。
帐外隐隐传来争执声,柳断笛踱步出去,却见那方才分粥的小哥儿蹲在一名老妇人面前大声讲什么,老妇人直颤身体,俯卧在地上喘气,无论小哥儿怎样呵斥都没能爬起来。
这次连苏偃都有些看不过眼,柳断笛忙上去制止。等他费了好大力气将老妇人扳过来的时候才看清,怀中妇人已然骨瘦嶙峋,双眼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泛青。这时围在一边的人群中突然炸出一句“死人了!死人了!”柳断笛才急急地去按那妇人的人中,掐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才陡然回转。
柳断笛冷冷地朝旁边叫唤的那人道,“闭嘴。”那人有些害怕,才悻悻地躲起来,不见了身影。他差了两人将妇人慢慢地扶起来,然后又对苏偃身后跟着的将领道:“去搬把椅子。”
将领领了命,于是极快地拿来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柳断笛搀扶着老妇人坐在椅上,见老妇人意识还没能恢复完全,只是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便扯下自己的裘衣,搭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在椅上靠着歇了一会儿,便清醒过来,柳断笛俯身蹲在她面前,她立即吓得闭了眼。柳断笛轻声道:“老人家,别害怕。”
老妇人不言语,只一个颈儿地紧闭着眼,柳断笛又道:“老人家,我是朝廷的钦差,您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听到‘钦差’二字,老妇人微微睁了眼,似乎不太相信:“你说甚么……?”她刚刚醒转,气息稍滞不稳,“你说……你是,是……钦,钦差?”
柳断笛点了头,“是。”
老妇人突然呵呵笑了,然后眼睛中泛出了泪水。
“老人家——老人家——?”
柳断笛有些慌了,忙唤了两声,那老人充血的双眼直直盯着柳断笛,声音哽咽却毒恶,“你们——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统统不得好死——!”
老妇人忽然伸手重重一推,柳断笛便随势跌在地上,苏偃连忙去扶他,旁边士卒也一肚子怒气,想要冲上去教训这不知好歹的老人,却被柳断笛拦了下来,“慢着!”
柳断笛心下生疑,推开苏偃掩扶的的手,回到老妇人面前,他道:“老人家,……,您方才说‘贪官污吏’,为何你说他们是贪官污吏?”
老妇人本来侧着身,听他这么说反而转了过来,“问我为何?究竟为何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柳断笛道:“的确不知,我们亦是前几日才派来的,对于之前的事毫无耳闻,如果您了解什么,不妨也请您如实相告。”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冷哼一声,“假惺惺。你们官宦向来都是官官相护,不然皇帝运下来的物资,又怎会只有如今这些?”
“老人家,请您明示。”
老妇人笑了一声,“皇帝贤良,我们百姓个个周知。而今灾况如此繁重,怎么只会满足我们每日没人两碗稀粥?委屈我们住宿在如同冰窖中的帐子里头?甚至连暖和的被褥都少得可怜——?”
柳断笛听后无言,低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您说的这些……都属实吗?”
老妇人冷笑,“属不属实,你自个儿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柳断笛点头,“老人家,我会尽快向皇帝转告这里的情况。”他想了想又道:“您可否告诉我,方才为何与那些兵卒起了争执?”
旁边杵着的小哥儿一听便急了,急忙抢着嚷道:“都已经过了点儿,她才……”
话未说完,便被柳断笛打断,“够了,你无须多说。”
老妇人冷眼看着这位钦差大人的言行,然后才道:“我家闺女病了几日,眼看就要……我出去找些草药,回来晚了,想找他们讨口粥喝而已。”
小哥儿连忙又想插话,“的确是她不对,不能为难规矩吧!”
柳断笛道:“人是活的,规矩就不能改改么?”听他又想接话,柳断笛便提前打断:“这几日先别做事了,去后面想想究竟错哪儿了,再回来。”小哥儿无法,只得由着两名差役架走。柳断笛朝另一名兵卒吩咐:“去煮两碗粥过来。”
老妇人呆住了:“其实不必、不必这样……”
柳断笛笑了:“不必哪样?”
“当真可以为了我们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惩罚朝廷官儿吗?”
柳断笛摇头道:“您并非一文不值。况且我惩罚的也并非只是朝廷官。”
这下老妇人态度友好了许多,柳断笛便叫她稍等一会儿,粥好了之后自己陪她一起去看看女儿,碰巧出行的时候带了些药,不知有没有能够用上的。老妇人感激地望着他,眼中的排斥早已消失不见。
见柳断笛站起来,老妇人不好自己坐,但刚刚起来一些却又跌了回去,柳断笛扶她坐好,告诉她不必在意这些。
许是蹲的时间久了,柳断笛站起来时突然觉得头目眩晕,眼前黑漆漆一片,幸而及时稳住了,不然又得叫苏偃担心一阵儿,还好似乎他并未察觉。
等眼前能够看到东西,他便遣散了周围聚着的人。他发现不仅仅老妇人的态度友好了,竟连这些人也一起不再与他冷眼相对。不知是谁一回到民帐便立即大喊,我们有救了,这次皇帝真是派来了父母官,弄得帐内又是一阵沸沸扬扬。
不过这到也是后话。那日柳断笛陪老妇看过女儿,吩咐仆从取了些药送过来,便被苏偃催赶着回了巡抚府上。一路柳断笛都在想如何能使这些难民早些过回原先的日子,无暇在意苏偃;而苏偃却暗暗心谤,怎样能让柳断笛快些办完事,好回京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