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逃不过命(1 / 1)
皇帝无心去后宫其他院落,为此事太后找过他多次。
怕太后亲自派人去遣它,他便应下。
几日来冷落了它。
只有他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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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里的莲花开了,聒噪的夏季夹着百花齐鸣像个花姑娘一般来了。
只是那樱树依旧盛开,一连几月恍如淳明登基那年般常开不败。
后宫举行宴会,淳明不得不去,多方佳丽打扮得美艳,夜里还算是凉爽,他喝了酒,微醺。
它坐在院子里,几次走动,还有一些磕磕绊绊,总算是能靠着自己行走了。
摔到地上,支起身子,看见满天繁星,没有乌云,没有遮挡,这样暴露在它的眼前。
它摔得很痛,干脆不起来了,就这样躺在地上看天,墨发红裳交缠。
这个瞬间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切有何意义。
好像什么都没有。
它站起来猛然跑向外面,看守的宫人早就没了精神不知道跑去哪里,它连走都不稳,现在还在拼命奔跑,红衣缥缈,黑发随风,一跑一摔地狂奔。
有人看见,不知道是谁,也没管。
夏日冷夜,它一个人一直跑,记不太清路,但是有联系,它一直跑,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跑到御花园,跑到樱树下,它停住了脚步,气喘吁吁地跪倒在树下,仿佛濒死的小兽,倒在地上只剩喘息的力气。
“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到淳明的身边的?”
它只记得它想给他它所能给的所有。
可它都给了,什么都没了却依然还是无法改变。
原来,它是树,它的根在这里所以它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现在,它变人,它的归属在常桐宫,它还是不能离开,好比重新扎根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什么都没变。
它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它远去,无法挽留,无法并肩。
原来它是树。
它也只能是树。
它怎么会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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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红色的人影伸手去抱树,去抓树叉,能救赎自己一样不屈不挠地一次次攀爬着,不死心。
他的脚像是灌了千金的铁,沉重地抬不起来。
他怕它后悔了,后悔变成人来到他身边。
他怕,怕极了。
“寒绯。”
他发现自己哑了嗓子,声音嘶哑,宛如从心里发出的一样撕心裂肺。
它听到了声音,垂下手,红裳绯花,它转身,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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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它不仅学会了走路,还学会了跳舞,红衣翩翩像是一朵怒放的花朵。
他把公务都带到了常桐宫,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它,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准任何人进来。
宫中传言,皇上着魔了。
是那个红衣少年蛊惑了皇上。
他执笔,它起舞。
没有哪一刻觉得如此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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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珞自是得知了传言的汹涌,想起那日少年,也是有了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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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皇城内染上一种疾病,患上病的人身上都是红斑,待红斑染满全身,几日便去了。
皇帝着人调查此事,却没有丝毫眉目,每日还是在常桐宫。
朝中开始有人称其为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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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病情严重,宫中也不可避免,本就稀少的后宫更是被隔离起来。
众人猜测,许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淳明不再往常桐宫走动,忙得不行。
萧珞得了空去一趟常桐宫,上次的少年站在院子里,单薄地一层红衣不知道冷一样,和绽放在冬日的绯樱一个模样。
红得像是女子的嫁衣,那么绚丽。
他终究没有走进去,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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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淳明的身上出现了红斑,至此,他再也没去过常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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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昏庸,常桐宫内那人定是妖。
自它出现以来宫中就没发生过好事。
御花园内的那棵樱树也不是什么凡物,花开了这么久都没有败落的迹象,都该处之。
这是天意。
大臣齐上奏要砍了那树。
淳明下旨,谁要砍树他便砍了那人的脑袋。
太后不满,下懿旨砍树。
登基以来,不,是出生以来淳明第一次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不让任何人动那棵绯樱,太后也不行。
这一切,在常桐宫内的它没办法从别人那里听来。
最后太后让他选择,绯樱,红衣少年,只能选一个,两者当中必定有一个是这怪病的作俑者。
而这两种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哪一个都不选,哪一个都不放下。
他绝不妥协。
哪怕拖垮了身子,让怪病夺去生命他都不愿去伤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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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珞拨着玉珠子,继续怂恿那些人传言,红衣少年是妖,是它惑了君主,现在的皇帝神志不清,不能听得他的话。
淳明病倒了,红斑斑驳,身子受不了卧病在床。
太后下旨将红衣少年抓起来。
它被冲进来的官兵抓住的时候彷徨失措,任由他们扣住它将它送进慎刑司。
它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更摸不着头脑。
淳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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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珞到淳明的床榻前,两人相视,淳明不傻,此时他大概明白了是谁在后面捣鬼。
“皇兄,你死得不冤,等你死后你的情人也会跟着你一起去的,它是妖,甭管事实,这个名声它是坐定了。此生难为你喜欢上一个人。”
“为何?”
他说话都很吃力,眼睛瞪得大大地看他。
“因为你所唾弃拥有的一切正是我所追求的,你口口声声不在乎又坐拥天下,你叫我怎么不恨?不过比我早出生几月我们之间的差距便如此不同,我不甘。”
“萧珞,别动它。”
萧珞笑了声,想起少年,摇摇头道:“现在不是我要动它,太后已命人将它送去慎刑司了。你的路上会有个伴的,等你们走后我便把治疗此病的方子散出去,你们不会枉死。”
淳明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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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绯被折磨得够呛,从宫人那里听了个大概。
淳明。
它咬牙,生生逃出慎刑司,也多亏了皇帝身边的李公公通融。
上次它也是这般奔跑,拼尽全力,不顾一切。
它终是来到了他的宫殿之前,被人拦下。
它不愿如此,又必须如此。
幻化为人形后平生初次对人类施法。
闯进寝宫,淳明闭着眼睛,红斑大片大片几乎要夺去他的性命,它只觉得刺眼。
坐到床榻前,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它满身伤痕,手在颤抖。
多年前,有个声音在叫它醒来似的。
“救救我,救救我……”
它也的确从长眠中苏醒,听出是个新生命在召唤,出于不忍,它给了他一次生命。
代价是自己的一部分元神。
几年后,一男童经常到它跟前自言自语,听多了便觉得有趣,也一眼认出他就是它当初救的生命。
现在,它不舍他。
俯身,它印上自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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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别自弃,我一直在这里。
淳明,做个明君。
淳明,对不起,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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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珞得知红衣少年闯进皇帝的宫殿,想了想还是赶过去,他才到寝宫便看见淳明已经醒过来坐在床上,仿佛傻了一样,忽然泪水决堤,如孩童般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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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上下见风使舵,只道皇帝是九五至尊,自是吉人自有天相,此乃天意。
又是天意。
淳明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押了萧珞,后来也搜到了治疗怪病的方子,此事过去。
牢狱中,萧珞一直念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它真的是妖,是妖……”
只是此事一过,红衣少年不知消失到哪里,皇帝也在一起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对世事兴致缺缺,冷漠无谓。
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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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愈那日,绯樱凋零,整整开了近一年的樱树终是没了力气再去绽放。
淳明不顾其他人的目光只着内衫在寒冷的二月跑到御花园,绯樱树下。
樱树好似枯竭,脉络都变得焦黑,逐渐失去了生机。
他跪到树下恸哭,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得不似往日帝王而是普通人。
他也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寒绯樱树想回答他,可是它已经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没法再去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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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了,他日日到这里看它,没人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只道,皇帝又着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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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他与它此生不复相见。
此时你为帝王,它为树,蓦然回首,往时你为太子,它为树,遥望未来,届时你为黄土,它为树。
永生永世它只为树,你为人。
他出生那日这树红得像是女子的嫁衣在茫茫大雪中娇艳而坚强地绽放着。
淳明,别自弃,我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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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淳明日日到樱树前待上一会儿,风雨无阻,有时说会话,有时只是默默地坐着。
那漫天绚丽的寒绯樱再也没有绽放过。
他一步步老去,它一步步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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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淳明,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化为人形以后要让樱树一直绽放吗?
因为树的寿命太过漫长,如果这样一直绽放,我就能和你一起共赴黄泉,让你不再孤单,不再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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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德十六年,皇帝因心病驾崩,年仅三十七岁,那日,御花园绯樱绽放,当夜尽数败落,整棵树都黑了。
它也死了。
没有你的凡尘,它有何存在的意义。
没有它的阴间,你该多悲痛如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