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去斤之死(1 / 1)
“盖王者之兴,必禘始祖。我拓跋之先,居于北夷,世跨朔漠,运历传属,代火行之后,国号曰魏。宜行夏之正,服色尚黄,数用五,未祖辰腊,牺牲用白,宣赞时令,敬授民时,以怀民望。”
四月,拓跋珪召开他成为代王以来的首次部落大会,同时也是他以代王身份出席的最后一次大会。席上,他正式宣布改代为魏,建元登国,当年称登国元年。
作为草原上普通的牧民来说,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改号的意义是什么,只要日子可以过得下去,他们并不介意他们年轻的代王——哦不,现在要称作魏王了,时不时搞点新鲜花样;而作为在代时曾身居高位素有声誉的叔孙普洛长孙嵩等人,虽然还是不太能割舍,但也不至于表露得很明显,只是觉得他们的主上会不会太听信了汉人一点?而年轻一代,像长孙肥拓跋虔他们,就表示赞成。“好哇,晋朝早没有了威慑力,何必再居于它阴影之下?总有一天我们至少同曹氏魏国一样,天下三分,尽拥其二——”拓跋虔听了大笑加一句:“好大一块牧地!”
“夫人,我是为了代国好我才说这么多,你看现在哪个不议论纷纷?羔羊不离圈儿牛儿不离窝,代王这个号,就是那羊圈圈牛窝窝,说变就变了,以后谁还认得它呢?”贺兰染干坐在贺兰姜对前,跟她道。
“哦。”贺兰姜应,把一枚红枣对准阳光看了看。她面前摆了两大笸箩枣,左边是筛选好了的,右边是尚未筛选的,她的工作便是将枣子从右边挑到左边。
“这事代王和你商量过吗?”贺兰染干以为她不懂利害,“唉,年轻人做事,总是容易冲动,或许是受了谁挑唆……”
不知道珪儿的野猪猎得怎么样,贺兰姜想,那可是要作为佳肴献祭的呀——她仿佛看到一只野猪被抬上来,肚肠已经被清理干净,先汆水,再入大锅煮熟,然后架到火上炙烤,再往它肚子里塞满这一颗颗甜美的枣子……
“夫人,你定要阻止他做这种没有头脑的事……”
庞大的、金黄的、香喷喷的肥美烤猪完成了,占满供几,萨满祝祷,祀飨天神,而后,将由她的大儿子划上第一刀,枣泥流了出来,甜而不腻……君主吃完,各部大人上来分享属于他们的一块,接下来不分彼此,所有人都围拢来,热热闹闹……
“大哥也认为他这次有些莽撞,这么大的事,我们族竟无一人知道!当然,夫人你也——”
贺兰姜温和地道:“我不会因为主上做的事不合我的意,就一定反对他。他已成王,没有必要事事向我报告,也没有必要向你报告,甚至没有必要向任何人报告。我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随时帮助他。”
“哪怕他是错误的?”
“我自己也并不一定时刻正确。也许应该说,你认为是错误的,其实反而是对的。”
贺兰染干站了起来,嘴唇直抖,“告辞!”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是一点没错!”出了房门后,贺兰染干骂道。
吐突察台迎上来问怎么样,染干狠狠地:“里面那个早不姓贺兰了!”
吐突察台于是知道此行并不顺利,便没再问。两人一直沉默的行到染干屋前,见一大个儿在门外转悠。
“哦,是去斤。”
“大人。”去斤殷殷笑着。
贺兰染干看他一眼,跨进门去。
“进去吧。”吐突察台拍拍汉子后背。
入得房内。
“这、这是送给大人的。”去斤把拎在手中的褡袋打开,一件金光灿灿的东西亮出来。是副金打的鞍子,盘盘累累,配着银扣子和白铜花,炫目得紧。
“知道大人喜欢马鞍,所以做了一份作为礼物——”显然并不擅长说话,去斤喃喃着没了下文。
“哈,当了头领就是不一样啊!”吐突察台接过话头,他被这鞍子迷住了:“还算有点良心,阿?”
去斤陪笑。
贺兰染干没有说话。
吐突察台揣摩一下,对去斤道:“呐,你也知道,没有贺兰,你今天这个位子是没得坐的。除了大人,大王那儿你也总该表示表示吧?”
“哦,是,是。”
去斤搓着手,想半天:“我、我再打一只马给大王送过去。”
“纯金的?”
“是,是。”
“大王一向孝敬,大夫人那儿也得注意。”
“是,是。”
“不要嫌多,我也是为你好。”
“是,是。”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去斤巴巴地应着吐突察台的话,时不时瞟一眼贺兰染干,忍受着他不置一词的沉默。
终于,吐突察台再搜不出半个字来说,贺兰染干至此刻方才开口,直截了当:“去斤,你这样,是当不了一族之主的。”
“啊?”去斤张大嘴。他本是个魁梧的男人,这时却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小孩子那样看着他,不知所措。
连吐突察台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贺兰染干道:“你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做成,族长之位,高枕无忧。”
桌上有尊,有斝,有觥,有爵,也有勺,有卣,有盉,有觯。这些都是祭天用的酒具,有礼必有酒,据说商周之时,一套三四十件,比这还琳琅满目。酋长大会开完了,塞满红枣的野猪也分光了,酒具七错八落的陈在神案上,就像周围横仰竖斜的醉汉。奴真揉着眉心站起来,有些微醺。
“大人,回去吗?”一名部下过来问。
奴真摇摇手,“去候辰首领家。”
候辰家养了一只熊。他们去的时候,正听着一声低沉而颤抖的兽的吼叫。
“啊呀,莫非终于被我等到了?”奴真扬声而进。
一头硕大的熊瞎子被铁链牢牢缚在一株大树上,腹部划开一道口子,奴真兴奋的声音在看到它撕心裂肺的神态时戛然而止。
候辰的二儿子候佴蹲在黑熊跟前,一只手探进口子去,像在探索着什么。候辰和大儿子候翼在一旁看,候辰脸上浮现的是凝肃和赞许,候翼则眉头紧拧,十分难受之状。
“好了!”候佴低低一声,另一只持一小碗的手迅速伸进,大树被熊瞎子摇动得枝叶纷纷四落,候佴毫不受影响,一会儿之后,一碗新鲜的熊胆汁从它肚里面出炉。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候辰朝大儿子头上挥了一巴掌,候翼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到黑熊面前。说也奇怪,不知是熊已痛得无力还是其他,它竟然不再龇牙咧嘴。候翼将手上早已备好的一堆叶子啊草根啊之类的敷到它创口处,然后用根布带围着肚子扎两圈,固定。
“阿爸,我做得怎么样?”候佴跳到他爹面前,神气活现的讨赏。
候辰笑着夸奖他,眼角余光瞄到奴真,神色微变,随即走过来:“奴真!今天可是部落大会最后一天,怎么不多喝酒去呀!”
“我估摸着你说的日子到了,不是说好通知我的吗?”
“唉,是,是。”候辰咳两句。
奴真瞅瞅熊瞎子委顿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活取胆汁。”
“这个啊,就得活的时候取,死了再取就少了那气儿,效用差远了!”
“它划了那样一道口子,不死?”
“一时半会儿哪那么快!半年后再抽一次,反复弄个两年,就没用了。”
奴真道:“现在我知道不过小小一碗胆汁,为何须用十匹马换了。得,装好给我罢。”
“这个——”
“怎么?”
“唉,实话跟你讲了罢,胆汁已经有另外一个人要了。”
奴真挑眉。
“你也知道,东西每半年才有一次,谁出的价码高——”
“啧啧啧,我明白了,难怪你不对我讲。选了今天这个日子抽,是算准我到时在大会,免得正被撞上不是?”
“话不是这样讲——”
“好吧,既然你说有人出更多,他出多少,我总管比他再多一份就是。”
“唉。”候辰又叹了一声。
“怎么,这也不成?”
“唉,我说奴真老弟,看在为兄长你两轮的份上,还是莫争了罢。”
“哈,”奴真怒极反笑:“这是什么道理!你莫要跟我讲你这时又要讲什么信用,答应了那人便一定要给他不成。”
“老弟,那人现今风头正盛呐!”
“他是谁?”
候辰破例踌躇了一下,“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你说。”
“你叔叔,须卜去斤。”
这下轮到奴真呆半晌,“他?”
“是的。”
“他要熊胆汁做什么。”
“好像是给贺兰首领送去……”
奴真明白了。他更明白候辰为什么突然讲起“信用”:因为要送的是贺兰,别说他须卜奴真,便是他贵为王上的老朋友亲自前来,也不见得比人家更多几分面子。
春寒到了夜间,终有几分料峭。
奴真回营,天寒地冻,本以为看不见几个人影,岂知众多人等早围成一圈又一圈,大会开完开小会,宰了几条狗。但见一伙人给狗去毛剔骨,一伙人接手洗干净割块,一伙人置大堆柴火,不亦乐乎。
“哎哟,头儿回来啦!”一人正指挥分工,见了他大声叫道。
在场都是奴真亲信,纵然来了个须卜去斤,大家还是习惯叫他头儿。
奴真道:“趁我不在,吃狗肉,嗯?”
部下讪讪笑道:“难得,难得嘛!”
奴真少时养过两条大黑狗,相伴多年,前年先后老死,奴真至此不再养狗,也不再食狗肉。他属下虽无此忌讳,但平日一向多避着他才尝尝鲜。
奴真不再说什么,见他们准备将狗肉串到火上烤,道:“我教你们个新招儿。”
于是变由他发号施令,让人抬了两瓮冽酒来,安放柴火堆当中,将切好洗净的狗肉一块一块投入其里,盖子封好,然后点火。
烈火熊熊,天气也不再寒碜起来,大伙儿围坐一堆,谈笑风生。
“好香!”猛火过后,酒瓮里传出一阵香气,既有酒之醇,又有肉之味,把所有鼻孔都吸引住。
“可以吃了吧,头儿?”
“等一等,用慢火炖炖,味道才更好出来。”
“哎,我怎么感觉饿了好久似的!”
众人哄笑。
又有人问:“头儿不吃狗肉,这法子从哪儿得来的?”
奴真答:“小时跟着阿爸,大碗酒,大块肉,兴这么吃。”
“难怪!”
“好了吧?”又有人问。
奴真站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站起来了,凝神屏气,盯住酒瓮。奴真忍笑,点头,火瞬时被盖灭,被踩灭……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旋而瓮盖掀开,哇,几乎人人大嗅一口,有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取了碗来,每人盛一碗,热烫烫的,端在手中,酒已不酒,仿如浆酪;肉已糯软,入口即化。大汉们个个都两口吃个干净,嚷嚷着再来,恨不能把舌头一齐吞到肚里去。
这时另有两只黄狗过来,似乎也受了香味吸引。汉子们大笑,几人骑马而至,“呔,你们吃什么呐!”
一看,自己族内人,回道:“狗肉!你们来晚啦!”又是一阵笑。
“狗肉?”马上人交头接耳一阵,道:“首领禁止吃狗肉,你们不知道吗?”
“啥,谁说的?”
“去斤首领说的!”
“去你的吧!”也许是因为酒的关系,人飘飘狂。
“把架子撤了!”
“嘿嘿嘿,干什么呢!”
仗着马,那几人竟横冲直撞过来,汉子们猝不及防,居然被一人踏上了柴烬,把一只酒瓮推倒。
酒瓮已空,尚余几点残汁,从瓮口缓缓淌下,一滴,两滴。
现场静默弹指。
“好哇,兄弟们,欺负人不带眼,把他拖下来,打!”
“揍他!”
汉子们怒了,一拥而上,那马被活活推倒,骑士转眼被拳头淹没。
余下同伙一见,好汉不吃眼前亏,动作倒也迅速,挥鞭调头,可惜汉子们不是好惹的,一人号称“叔孙建第二”,套马乃佼佼者,杆子一招,一套一个准;另有外号神投手的,捡了尚带火星的柴火木头朝人后背心一扔,唉唷,人就掉下来了。八个抓住七个,余下那个托得马福,大叫“你们等着”逃了。
七个人被扁得面目全非,汉子们权当饭后活动筋骨,个个按着指关节嘎嘎作响,感觉心满意足,转头,阿呀不好,他们的头儿正手抱前胸立在后头看着他们呢。
酒气下去才想起,现在他们的头儿不再是整个须卜部的头儿,现在须卜部的头是另外一个人,他们打了头领的手下,因为头领说不准吃狗肉……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尚未想明白怎生收拾,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是大队伍,动静比刚才大多了。
众人有些慌张,个个瞪大眼。奴真淡淡一笑,指指地上七人:“把他们弄下去。”
打头的果然是须卜去斤,带着他的苍猊,身后跟着百来号众。部下收拾回来到奴真身边,一人喃喃道:“来得这般快!”
去斤下了马来,告状之人随之翻身下马,见众人团团围坐无事之状,问:“人呢?”
“什么人?”奴真并不甩他,由部下反问。
那人气急败坏:“被你们打的人!”
“你搞错了吧,我们一直在这儿喝酒吃肉,哪打什么人。”
“你们!定是你们将人藏起来了,把人交出来!”
“可真好笑,说我们打了你,可有半点凭证?”部下见奴真一直不动声色,胆劲儿也大了,戏演得十足。
“好啊,你们打了人不敢承认,算什么好汉!”那人计上心来,换了副面皮,冷笑数声:“如果你们怕,就永远藏着好了。”
“嘿,说话小心点儿!”神投手骂道。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们敢不敢向天神起誓,你们没打我那七个同伴?”他指着他问。
神投手支支吾吾。
“不敢了吧!想不到奴真枉称少年英雄,今日方知原来是缩头缩尾之辈!”
“小崽子,活腻味了!”神投手操起半截柴火棍。
“放下。”奴真朝他摇头,对去斤道:“叔叔来得如此迅速,带的人又是族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另有要事而来。”
“唔。”去斤点头,“我聚集众人刚想讨论一桩要事,正找你,结果半途遇到他,就到这儿来了。”
“何事?”
去斤招一招手,所有人都下了马,告状之人急道:“首领,事儿还没问清楚呢!”
“待会儿再说。”去斤道。
那人咬碎半口牙。奴真看他一眼,心想,他不明白,在他那里天大的事,在去斤和自己眼里,不过是小事。有本事的人,再大的事也可以转手化成小事;没本事的人,烂谷子陈芝麻也成了大事。
“我想,过了这个春,咱们部迁到贺兰山下放牧。”去斤以首领身份说话的时候,除了嗓音改不了的沙哑,表达倒也十分流畅。
这不是变相投奔贺兰部?众人议论纷纷。
“我不同意。”奴真断然道:“当初率部众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了支持拓跋家复国,也是人心所向。况叔叔你答应过我以代为首,何故现在出尔反尔?”
“咳,”去斤脸面变红,“我、我只是说去放牧,没有说——”
“是呀,反正贺兰部也是以拓跋为主的,我们依附他,也不算什么。”有人庸和。
奴真勃然大怒:“须卜世为代国臣属,阿爸更是因此获得忠贞美名——若非如此,我何故一言不发推让叔叔当上首领!可是你们,不过因为贺兰势大,或者曾受一点小恩小惠,就弃大义于不顾,阴谋叛主,道义何在!”
“奴真先莫如此激动。首领只是提出一个想法,这不正让大家商讨嘛。”一名年长者道。
“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不行。”
也有人赞同奴真。
去斤这时却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如果我坚持呢?”
奴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默然无语。
一种怪异的气氛慢慢孳生着,人们变得不敢出声,交替望着新旧两任首领。
猛然间,苍猊扑出,冲向奴真。
所有人大惊失色——它没有套链子,意识到这一点后,人们更加恐慌,再无人端坐得住。
“倍金!”去斤叫他的副手。副手乙弗倍金是乙弗代题第四子,生得瘦弱,却对危险残忍的东西特别感兴趣,长了一只与犬一样灵敏的鼻子。去斤当上首领以后,贺兰染干说他不应再终日与犬为伍,调了这后辈来帮他。
倍金站在远处,朝他耸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去斤想,他记得因为倍金坚持要带苍猊出来,出发前他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铁链,他为什么要把它放开?
桔红色的眼睛妖异如兽,不,这本来就是一只兽。奴真不慌不忙,他并没有掉头就跑,而是朝去斤奔去。
神投手扔过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适时帮他阻碍了一下苍猊的脚步。
“嘿,想想办法呀!”神投手边投边对“叔孙建第二”道。
“我找个圈子试一试。不过——要是套着了反过来咬我们怎么办?”
“你管那么多!先救头儿再说!”
“你要害我?”奴真问去斤,喘着粗气,面对面地。
“不。”
可是奴真不再需要他解释,一把尖刀捅进他胸膛。
“一,二、三,好,套!好,拉!”套马圈准确落在苍猊头顶,三条大汉齐用力,终于阻住它势头——那张血盆大嘴,离他们的头仅仅相隔两丈。
苍猊以腿刨地,雄武如狮,绳子咯咯直响。
“好家伙!”神投手挥汗如雨,咬着牙。
一人走近绳中央。
“是他!他想干什么?”那个告状者。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朝他们笑了一下。
“不好,快拦住他!”
没有用了。喀嚓,绳索一斩为二。
苍猊如离弦之箭。
“哦不!”
身体被猛地旋转。奴真没想到,此种情况下,去斤还有这般大力气。
刚要反抗,却看见他朝他看了一眼,无悲无亦喜。
一排森森白牙咬在对方肩头,前面最大的两枚,穿透衣服,深深钻入肉里。
然后,那双眼睛,那双像极了他父亲的眼睛,无言地,疲倦的,永远的,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