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木骨闾莲(1 / 1)
“仪儿,这是雕翎箭,这是紫胎弓,你掂掂,还记得吗?”宴毕,拓跋珪回营,听得一个声音在帐中道。
拓跋仪斜斜坐着,不打劲的看着贺兰姜在他面前摆弄的巨大长弓,兴致缺缺的样子。贺兰姜反复问了几次,无奈放下长弓,转身搬出一只匣子。
“这个呢,鸣镝,你小时候最先接触的弓箭,你哥哥送给你的,记不记得?”
“哥哥……送的?”
“是啊是啊,”贺兰姜见他有反应了,高兴得把它塞到他手里,比划着搭弓开箭的动作:“像这样——对对对,你射出去,它会响的哟!”
拓跋仪半信半疑歪歪扭扭地一拉弓弦,箭头“呜”的带出声响飞上,没多高又“啪”地掉了下来。
贺兰姜难免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再取出另一把弓:“来,仪儿,这也是你哥哥送的,还是他亲手做的呢。”拓跋仪眨眨眼,接过小小的刺柏弓。
弓身光滑,弓头弓尾两处的木纹因年代久远似乎有些绷裂,不过用牛皮紧紧扎了,可见主人十分爱护。
“也是哥哥送的?”他缓缓抚摩着。
“嗯,仪儿后来成为草原上最好的箭手,说不定就是因为哥哥常送你这些东西呢。”
“嘿嘿,我可只是送给他玩的而已。”
拓跋珪接话,大踏步进来。
“哥!”拓跋仪一跃而起。
拓跋珪接住他,身体受冲击倒退两步,苦笑:“阿仪,我可不是你老爸——”
贺兰姜真希望二儿子也能对她这样,可惜……她笑道:“他难得对人亲昵。”
“小时候还好,我知道他现在也相当于小时候,可人毕竟已经长得长胳膊长腿了,别看他瘦,这身也不轻哩!”拓跋珪无奈的任二弟熊抱在他颈上,一边朝母亲走来。
拓跋仪只是窝在他肩头笑。
拓跋珪掰住他右手指着“指韘”道:“知不知道,这个也是我送给你的?”
拓跋仪看看拇指上的毛皮,摇头,又点头。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
拓跋仪用力点头:“哥哥送我的,我就知道。”
拓跋珪大笑:“瞧瞧瞧瞧,我还不知阿仪原来也会拍马屁呢!”
贺兰姜却道:“他十分依赖你,你不明白?”
“我明白,只是——哈哈,只是实在很少见阿仪这样了,总怎么感觉这么别扭啊。”
“以前也许他认为自己长大了,放在心里并不表现出来。珪儿,你该庆幸,你有一个厉害至极却又十分相信你的弟弟。”
今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是呀,草原上第一的神箭手呢,要是成为谁的对头,估计他都该一天到晚担心自己的脑袋——”拓跋珪眯起一只眼,做个瞄准的姿势:“咻!一箭穿喉。”
拓跋仪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环着他的手更紧了。
“没事没事,”拓跋珪放他到席上,盖上毯子,低头笑道:“晚了,睡吧。不论你是不是草原第一神箭手,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
在他安抚下,拓跋仪渐渐闭眼,只是一只手仍伸出窝被,牢牢抓着他。
贺兰姜在一旁看着,沉默片刻,轻轻道:“珪儿,要想个办法让仪儿快恢复起来,他是你的好帮手。”
拓跋珪坐着一动不动:“阿烈呢?”
“嗯?”贺兰姜不解看他。
“我走之后他变化这般大,也是因为能帮我吗?”
“变化很大?哦,他只是比较受女孩子们欢迎……”
“顺风可以打探各路消息。”
贺兰姜一震,她没想到儿子竟看穿这一点。
“阿妈,我自幼生长在宫中,哪些人传播消息最快,我亦明白。只是阿烈毕竟还小,如果你让他——”
“我没有刻意让他做什么,”贺兰姜冷了声调:“如果你这么想的话。”
母子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双方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末了拓跋珪从熟睡的拓跋仪手中抽出手,起身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贺兰姜站起来,不发一言,走到帐口,打个手势阻止他再送。
拓跋珪领会,也不强求,为她掀起门帘。
贺兰姜弯腰而出,突然顿住,低声道:“但愿你明白,我只是不愿再居人下,不愿再流落他乡。”
月光如水,熄灭了白天的躁动。
星月辉出淡蓝色的光,融入黑夜,无边无际,浓化不开。
拓跋珪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夜里,漫无目的。
阿妈最后那句话,让他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出来走走。
不愿再居人下,不愿再流落他乡……一个看起来并不奢侈的愿望,在这种时候,却不容易做到。
你不够强,别人便会欺负你;你不够大,别人便会灭了你。汉人出兵打仗时还要事先找个理由,而草原上,实力就是一切。
所以刘显要除掉自己,而贺兰部……又有谁会眼睁睁看着他人坐大?
阿仪也许正是那第一个受害者。
他慢慢走着,眼眸突然闪烁了一下。
不远的一个黑黢黢的大帐前,地上倒了个人。他上前察看,吃了一惊,忙扶起来:“木骨闾?”
木骨闾萝软软的靠在他怀里,探她鼻下,尚有呼吸,且匀且长,周身似乎也没有外伤,面上亦无痛苦难受之色,倒像是熟睡过去了。
拓跋珪抬起头,帐四周挂着哄哈托力,分明是萨满巫师才住的帐子,难道是那个神秘的木骨闾莲?——只是帐内没有半丝光透出,又冥无声息,他想了想,暂且放下木骨闾萝,轻悄悄向帐口探去。
背贴帐壁,用指头挑开一条缝,帐内沉阗阗的,似乎比外面的黑夜还黑。
他刚欲把头伸进去瞧瞧,一个声音响起来:“你终于上得来啦?”似含几分讥讽之意。拓跋珪吓一跳,心道这不正是木骨闾莲那独特的嗓音么,她在叫我?
一想又不对,她怎么可能知道我会来这里,况且她妹妹在外面昏着理都不理,是何缘故?
隔了许久再没声响,让人误以为刚才听到的那几个字恍惚只是幻觉,拓跋珪把目光左移右移,还是辨不清帐内黑乎乎的一片。
她到底在跟谁说话?
“你不应该再找我老婆子啦!”凭空中,另一个声音突兀出现,阴碜碜地,足让普通人一听就寒毛直竖。
拓跋珪瞪大眼,这声音是、这声音是……
“那要看是谁给我找了这么具不男不女的壳子。”木骨闾莲哼了一声。
“也不算不男不女,不过是男扮女装而已……”
接二连三的对话便仿佛接二连三的晴空霹雳,把人雷得外焦里嫩。
男扮女装——别告诉他这个把阿那嬛贺兰雪等等各部第一美女都比下去的多少草原少男心中的第一美人居然是个男男男男男——男人!
“你不该从忘川上带走忘川沙,更不该把它带到人间来。”那边对话还在继续。
“我不过临走时顺手抓了一把。也幸好我抓了一把,不然怎找你算帐?”
“我们之间并无帐要算,我已应你要求让你到人间来,给你一具躯壳——你知道,这早违反规矩。”
“但是我所有的法力都没了。”
“一点都不奇怪。无论神魔,到了人间,成了凡身,当然不再有任何灵力。”
“可这教我怎么找天——找到他?”
“莲,你又何苦自己把自己扯入一场纠纷!”
“……”
“只因他人从来都仰慕你注视你,而他偏偏例外,所以心有不甘?”
“……”
“还是你知道了……”阴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无论如何,他终究是……算了,我要去忙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以后实有需要,就用忘川沙联系吧。”
“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
无人应他。
“姐!”木骨闾莲叫了起来。
良久,一个悠深的叹息:“他就在你身边。”
所有的音响全消。拓跋珪呆立半晌,待到帐中似有微微动静,方移身潜到帐后。
木骨闾莲走了出来,她,不,他左右看看,然后蹲下身,往地上躺的人肩胛处一点,木骨闾萝□□了声,醒过来了。
“姐姐,我怎么在这儿?”她坐起揉揉眼睛,问道。
“你说呢?自告奋勇说要帮我护法,结果却睡觉了。”
“阿?对不起对不起……”
拓跋珪悄悄地往后移,确定他们看不见后,赶紧溜了。
第二日,他顶着黑眼圈给拓跋仪打辫子,拓跋虔跳进来:“大翁君大翁君!又有人来了!”
拓跋珪懒洋洋道:“什么‘又有人来了’?”不慌不忙用皮绳绑住二弟的辫梢。
“哎呀你快起来!”拓跋虔恨不能动手去拉他,一面往外嚷道:“来个人帮二翁君做事!”
“你叫也没用,阿仪只肯让我帮他理这些。”拓跋珪慢慢悠悠起身,朝慌张进来的几个女奴道:“去打些水端些吃的进来罢。”
“是。”女人们应着退下。
他还要帮拓跋仪整理外袍,拓跋虔不耐烦道:“别磨磨蹭蹭了,赶紧把自己收拾收拾,拓跋纥罗与贺兰悦指名要见你。”
拓跋珪停住,转身:“你说什么?”
拓跋虔咧嘴,点头:“没错,他们两部落今晨迁到贺兰山来啦,现在正在主帐中由贺兰讷接待着,刚还提到你呐!”
拓跋珪思索了会儿,笑道:“这两部皆属贺兰部,舅舅见他们正常不过,我跑过去干什么。”
“可是——”
“放心,不等他们来见我,我也会依礼节前往拜访,只是不是在这时候。”
“可是你不觉得他们挑这会回来,是为了你吗?”
拓跋珪捶一下他肩膀:“你还真以为人人都是叔孙长孙?”
“他们好歹一个也姓拓跋,另一个是贺兰家远亲,据说——”他神秘兮兮地:“贺兰悦跟夫人打小就关系特好。”
“行了,阿虔,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现在我们还依附贺兰,凡事不可太张扬。”
“唉!”拓跋虔叹气:“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顾前顾后的。”
拓跋珪笑,回头继续给二弟套上靴子,道:“我呀,是怕你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要得知他们对我们一点意思也无,到时就要骂娘喽!”
拓跋虔一楞,哈哈大笑。
拓跋珪捞起三张饼,扔给他一张,塞一张给拓跋仪,自己揣一张,道:“走,放马去。”
“好!”拓跋虔把大饼放进怀里,抬脚就走。拓跋珪撕了一半边走边吃,边嘱咐拓跋仪:“乖乖待在帐里,知道吗?”
拓跋仪摇头。
拓跋珪一口饼差点哽在喉里:二弟居然会表达反对意思了?
很高兴,凑过去道:“那阿仪想做什么?”
“我也要跟哥哥出去。”拓跋仪笑得天真可爱源远流长。
自病后他一直呆在帐中,即使病好了也因为神智问题没允他出门,当然拓跋珪也是怕有人再害他——他微笑起来,朝拓跋仪伸手:“好,我们一起去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