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重返贺兰(下)(1 / 1)
“砰!”场上响起老重一声。
拓跋虔被倍侯利摔起,复死死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好哇!好哇!”贺兰染干后面涌出一阵阵欢呼。
拓跋虔脸色涨红,眼睛突出,拓跋遵急朝拓跋珪打眼色。按常说,将对手撂倒确定其不能再反扑后就应松开,但倍侯利久不放手,怕是得了授意,故意叫拓跋众好看。
拓跋珪望一眼贺兰讷,再移向贺兰染干,两人神色自若的喝着酒,仿佛丝毫不在意场中的情况。
拓跋遵见拓跋珪不作声,内心焦急,干脆过来,问:“阿虔受侮,何故不叫停手?”
拓跋珪道:“我在等。”
“等?”
“等我那两位舅舅亲自喊停,等倍侯利自己觉得无趣。”
“但我看阿虔他——”话未说完,闪电一闪而出,金黄色的硕大身影引起人们惊呼。
“狼!”“狼!”鲜卑语、匈奴语、汉语,甚至夹杂高丽语。
倍侯利不是蠢人,见一凶猛生物来意不善,马上识趣的弹起身,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闪电!”拓跋遵喝道。
闪电见敌人松了手,便未发动攻击,只是盯住倍侯利,低低吼着。
拓跋虔爬起来,虽然瞧不起倍侯利刚才的作法,但对他的力道还是佩服,叩一下胸,下场。
经过拓跋珪身前,他愧疚得不敢抬头。拓跋珪拍拍他肩膀,拓跋虔一震,知道再无须赘言。
贺兰讷指住闪电道:“此等野物,谁家竟饲于帐下?”
在座的乙弗代题道:“是啊,狼也敢驯,最好把它宰了。”
拓跋遵上前:“闪电并无恶意,请大王、乙弗首领放心。”将爱狼叫到自己身后,又道:“它小时即被我们带在身边圈养,与一般牧羊犬无异。”
“但它毕竟是一只狼。”贺兰染干道。
拓跋珪站起来,笑:“舅舅,贺兰部真是人才辈出,刚才一场我们甘拜下风,心服口服。第二场我们由叔孙建应战,不知你那边——?”
“哦,对,对,”赢得第一场让贺兰讷心情很好,感觉大有面子,因此也暂不纠缠闪电之事,笑对染干道:“你这边准备好了没有呀?”
贺兰染干朝身后看了看。在他最近的有两个人,一人面无表情,一人一身黑衣,看不出表情。
贺兰染干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拓跋珪的心也跟着吊了一圈。
他不太明白尉古真照理是辽西公主的手下,怎么这会儿又仿佛成了贺兰染干的亲信?从宴席开始到现在,他半点没流露出认识自己的样儿,所以他也假装不在意他。但是,不管怎样,他不希望贺兰染干指他出战。
幸而染干只是逡了一巡,及后点了另一个不认识的出场。
气氛热烈而微妙。
就贺兰部而言,自然希望再接再励赢得第二场,那样不管第三场射箭是什么状况,都将稳赚不赔。而拓跋正好相反。
木骨闾萝看着叔孙建上马,经由刚才的对话显然两人间产生了一定情谊,木骨闾萝一边念叨着真紧张啊真紧张,一边去瞅拓跋珪,发现后者相当镇定。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个从马上摔下却抱怨歌没有唱完的少年,时光飞逝,少年似乎依旧阳光,但举手投足间却多了种她看不清道不明的深沉。
贺兰雪问:“你说能赢么?”
木骨闾萝坏笑:“你指哪边,贺兰,还是拓跋?”
贺兰雪闹了个红脸,反问:“你希望哪边赢?”
“我嘛,反正贺兰已经赢了一局了,我们现在又站在拓跋这里,还是拓跋赢吧。”
说话间有一种悠扬的丁呤当啷声传来,白色的月光,清洁如洗,浴着一顶华美的金色步辇,像一朵正在缓缓打开花瓣的花,漂浮在一团渐渐亮起来的美好混沌里。
“姐姐!”木骨闾萝高呼一声,拔腿就跑。
正在观看比赛的众人也惊动了,绝大部分人离开了他们的席位,纷纷涌向金辇,就连贺兰讷亦站立起来。
“来者何人?”拓跋珪不由问。
周围人都引颈而望,无人答他,倒是贺兰雪听见了,小小声道:“萝的姐姐,神圣伊都干。”
但见步辇驶近,莲花状,由八名壮汉高抬,花瓣均用纯金铸成,四侧各立一根金柱,顶端是一只用宝石镶嵌而成的鸟。鸟嘴中衔有三个系着彩绸的哄哈,薄薄的纱幔从金柱垂落,让人看不清步辇上人的姿态神容,倍添神秘。
纱幔掀开,神圣伊都干下得辇来,众人拜倒,有人甚至激动得去亲吻她走过的土地。贺兰兄弟迎上,但见那修长背影点一点头,真似个众星捧月。
关于神圣伊都干,拓跋珪也算有所耳闻,印象最深的是以前木骨闾萝三句话里两句总离不开她姐姐如何如何。萨满教义中男女皆可通神,男的称为“博”,女的就叫“伊都干”,草原上基本所有部落皆信萨满,但分支流派不同,最正宗的一支当属柔然王族所奉,被尊为国师,连国家大事都参与,而有资格跻身国师的,头衔必为神圣。
神圣伊都干在一众簇拥下坐定,晚风拂过神帽的轻纱,隐隐约约现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即使未露全容,也决不让人怀疑这必定是个极美的女子。
这时场上比试完毕,叔孙建胜,神圣伊都干与贺兰讷说了几句什么,贺兰讷颔首,示意全场安静,道:“今神圣伊都干到此,欲一睹草原健儿的雄姿,最末场本应为我部染干与拓跋家大翁君比试,现改为两部各出三人,可多些壮士上场,累计得胜,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好,好!”话音刚落,呼和声就排山倒海响起来。
拓跋珪说道:“神圣伊都干真真了得,临场改规矩都不犯众怒。”
安同凑上来:“神圣伊都干是谁,人人巴不得在她面前多表现表现,说不定就得神眷了呢。”
“哦——”拓跋珪拖长声调,忽尔顿住:“阿仪怎么跑上去了?”
射箭一般在白天,设在夜间的缘故,乃是今晚月盘大而圆——当然月亮再亮也亮不过太阳,因而就分外考校人的眼力。贺兰染干本打的如意算盘是先让拓跋珪上场,最好他因为射不了而自甘认输,那自己白白赢得一盘。岂知神圣伊都干突然到来打乱一切,幸而,他看了眼场中站得笔直的少年,首先来了个不知深浅的。
拓跋仪将紫胎弓取下。
周遭窃窃私语,他闭起眼,空手搭上弓弦。
“他要做什么?”人们纷纷瞠大眼。
“箭呢?他的箭在哪里?”个个不敢置信。
所有的噪音一瞬间消寂,有人还不断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高台上的神圣伊都干也首次表现出注意的姿态。
弓弦在指间微微震颤,仿佛众人惊愕而不解的情绪,一点点紧绷。
倏而!
拓跋仪蓝眸一睁,嗒!右手弹放,众人昂首,但见一鸟正从月盘中经过,高扬的颈项忽如被猛击,呱地一声,死落在地。
不啻沸水炸锅,人人大惊,俱以为拓跋仪空弓射得鸟落——挽弓不用箭,岂非变成神了?
“啊,如此奇术,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啊!”
“独孤部盛传他是第一神箭手,果然名不虚传!”
“唉,我看不用比了,这谁还能比,还敢比?”
拓跋仪在无数惊羡目光和慨叹声中回到座位,此刻的他,真真是一箭扬名,获得的关注一点不比刚才神圣伊都干少。
拓跋珪笑着悄声:“小时候的戏耍,嗯?”
拓跋仪这才朝他露出一个笑。
其实刚才并非空弓,不过上场前随手捡了一粒石子。少时练刺柏弓,拓跋珪有时来不及给他削箭,就教他以石子当弹子,聊胜于无而已。
贺兰讷过来:“哎呀呀,想不到二翁君有技若此,这第三场不比也罢,我们认输、认输。”
“不比了?”拓跋珪诙谐地问。
“不比了,不比了。”贺兰讷亲热执起他手:“来来来,诸位翁君请随我过来,见见神圣伊都干。”
就贺兰讷内心而言,他其实并不希望神圣伊都干见拓跋兄弟,因为神圣伊都干在人们心里代表天神,是受顶礼膜拜说一句话便可教人们狂热的人物。无奈刚才拓跋仪表现实在太过惊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不过……他转念一想,要得神圣伊都干青睐也决非易事,她脾气并不好捉摸,一向懒得搭理人,也许问过两句便结了。
拓跋兄弟到得伊都干面前。
木骨闾萝站在一侧,朝他们吐吐舌。
神圣伊都干并未起身。好大的架子,拓跋珪想,看看贺兰讷,发现后者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在独孤部时刘库仁刘显可从来都是老大——不过也许因为他们那里的博或伊都干从没获得“神圣”二字?木骨闾萝的姐姐……不知叫木骨闾什么。
神圣伊都干开口,她的音质特殊非常,比女人刚,比男人柔,难以形容却过耳难忘的声音。如果一定要拿一种什么来比喻的话,拓跋珪联想起了小时在盛乐王宫见过的江南的一种瓷,敲上去,梵妙绝伦。
这样近乎天籁的嗓音,不知怎样的人才配得拥有——连拓跋珪都忍不住生了好奇,打起了让她将纱帽摘下的主意。
“二翁君的蓝瞳……是天生的吗?”
她第一句话,问的是拓跋仪。
“是的。”拓跋仪答,不卑不亢。
“这样的眼睛,很少见。”神圣伊都干慢慢说着,凝视拓跋仪良久,又道:“我看二翁君箭筒里背的是雕翎做的箭羽,然二翁君既已臻无箭亦可伤生之境,为何还要携带它们呢?”
“这和人们赤脚可以走路,但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穿鞋子是一个道理。”
神圣伊都干似乎笑了笑,问:“二翁君是天赋神技乎?”
拓跋仪道:“也许。”
她像只对他有兴趣,竟单问他一人,而拓跋仪越到后来越敷衍,最后了不得以“唔”“啊”一下作为回应。
拓跋珪在一边看得哭笑不得,心道别人巴不得跟伊都干套近乎,二弟你再酷也不能酷成这样啊。贺兰讷则又忧又喜,忧的是老防着人对拓跋珪有兴趣,结果人对拓跋珪没兴趣,却对拓跋仪有兴趣了;喜的是瞧拓跋仪那小子什么态度!最好把神圣伊都干惹毛了,到时……
一旁拓跋烈不知舅舅突然笑啥,看他一眼,觉得一张老脸不好看,于是回头继续干他一直干的活——试图矮下身子从神帽长长的纱布下面偷窥一下神秘的姐姐长什么样。
“我有位故人,他亦以箭技见长,他的眼睛……呵呵,与二翁君也有些相似呢。翁君兄弟初来乍到,莲力量微薄,不知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之处。”
她叫木骨闾莲?拓跋珪耳尖的捕捉到了。
拓跋仪本想摇头,但从刚才排场他亦知这神圣伊都干非常人,不知哥……他向拓跋珪使个询问眼色。
拓跋珪知道所谓“帮忙”其实是针对拓跋仪提出的,说不定还是看在那个什么“故人”份上,从头至尾她没瞧过除阿仪之外的任何人一眼,这情,该不该承?
转一转眼,他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神圣伊都干乃天人化身,不知我等可否有幸,一慕神颜?”
拓跋烈停住动作,对拓跋珪投以崇拜眼光:大哥不愧是大哥!老弟太崇拜你了!
贺兰讷与贺兰染干对视,饶二人老道,对于神圣伊都干将作出何种反应,竟然没底。
木骨闾萝道:“哇,大翁君,看不出来嘛!你是不是一早听了我姐姐美名,早等着这一招了?”
拓跋珪笑答:“我知草原两大美女,有句云:‘贺兰高山雪,延陀阿那嬛’,两位我都见过,也都名不虚传。神圣伊都干是不是美女我不知道,不过这样隔层纱,见了也是不清不楚,想来神圣伊都干必非小器之人,不至于计较这些。”
木骨闾萝道:“你有那调前两句,后两句可曾知道?”
“还有后句?”
“当然,后句就是——”
“好了,阿萝。”她姐姐出声制止了她,首次正眼看拓跋珪:“大翁君,面纱除与不除,一点不重要。我认为你可以说点实际些的,”她扫一眼台下跟随他来的众人:“例如,牛羊,马匹。”
“唔,伊都干提的果然实惠。”拓跋珪点头,像颇赞同:“如果可以,不知伊都干打算惠赐多少?”
“牛、羊、马各五百,总是没有问题的。”
“啊,如此看来我确实该采纳你的主意。”
“对,像取下面纱之类,一半都不值。”
“好吧,那我要一半牛马,并请你取下面纱。”
众人愕然。
拓跋烈最先笑起来,拓跋觚紧跟着耸动肩膀,木骨闾萝偷偷以手捂嘴。
然而神圣伊都干到底是神圣伊都干,她并没有开不起玩笑,“看来大翁君今天打定主意要认识我了。”
说半点不紧张是假话,拓跋珪摊摊手:“若今日有不方便之处,伊都干以后记着也行。”
最后一字才落地,神圣伊都干已将饰有鹿角的神帽摘了下来。
若刚才说她的声音罕有无可描摹,拓跋珪还毕竟找到相似的勉强描了个七八分出来,而此刻观她容貌,竟觉再无可述处。
此花一出,群花可废。
拓跋珪想,难怪她要戴着纱帽。
拓跋仪左眼皮无故跳了两下。
拓跋烈道死了死了,世上竟有这等好看的姐姐。
拓跋觚脑中走马观花般闪动着褒姒妲己西施貂禅等等字眼……
台上群人为艳光所迷,台下却发生一阵躁动。原来贺兰部有人见失了比赛,心有不忿,便重新提起闪电一事,正碰上拓跋虔这个输了头场的,双方竟大打出手起来。拓跋遵上前劝架,结果被砍伤右肩,这下长孙肥他们也愤怒了,按捺不住要出手,拓跋遵忍住痛道:“我伤得不重,你们莫要莽撞。我们投奔贺兰而来,大家若为我闹得彼此不快,这太不值得了。”
长孙肥道:“什么值不值得!当着我们的面砍伤我们的人,大家心里头不爽快!这鸟贺兰不投也罢!”说完与拓跋虔并肩抗敌去了。
拓跋遵忙叫拓跋他与李栗去拦人,转头四处找安同,不知他去方便还是干啥去了,竟然不见人影。叔孙建扯布条给他扎了一圈,笑道:“你别管那么多,只把闪电看好,我看它巴不得上场咬几口哩!”
拓跋遵一瞧,果然!闪电见主人被伤,可记着仇,目露凶光直盯着那个砍伤他主人的人,估摸那人也感受到了,显现畏缩之色。
拓跋遵苦笑摇头,用没受伤的手去摸闪电的皮毛,闪电抖了一抖,收回凶光,转头伸舌,竟无限温柔地舔了舔他的伤口。
神圣伊都干走了,台上众人才注意到底下动静。喝止双方人马,问明原因,又见到拓跋遵的伤口,贺兰讷十分不好意思,将挑头者厉骂一顿,又对拓跋珪道:“部中一些人打打杀杀惯了,不懂规矩,大翁君莫要放在心上。”
拓跋虔愤愤抢道:“因大王是大翁君亲舅,我们才跋涉赶来,莫放在心上?心他个熊的都被伤透了!”
长孙肥也□□来,撩起袖子:“贺兰部枉为大部,以多欺寡,你看看,这被打的!还有大翁君堂兄被伤,这也欺人太甚!”
贺兰讷被他俩说得一阵红一阵白,贺兰染干道:“伤人是我们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两位好汉也伤了我部不少人,何必总强调自己是受害者呢。”
“他个熊!”拓跋虔爆了起来,“你们不先挑头轮得到老子来教训?”
肩膀被人按住,他红着眼睛回头,是拓跋珪。
“我相信舅舅并无恶意,挑头之人已经得到教训,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就这么算了?”
拓跋珪点头。
“可阿遵他——”
“我没事。”拓跋遵扬声。
拓跋虔看看拓跋珪,又看看拓跋遵,“呸”的一声,走了。
拓跋珪看拓跋虔走远,眼一垂,再抬头时已将所有情绪都盖住,对贺兰讷笑道:“舅舅,这酒,还喝吗?”
席上重新恢复欢声笑语。贺兰讷举杯道:“外甥气度非凡,实非池中物,他日当虎步中原。只是日后飞黄腾达之时,可不要忘了舅舅我呀!”
十五岁的少年一同举杯,笑得如日之升,月光亦为之逊色:“诚如舅言,不敢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