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鹜落焚诏(1 / 1)
江南,吴兴。
知了在树上欢快的叫唤。
树下几个少年在斗蟋蟀。
“跳上去!”
“咬它,咬它!”
人看起来比蛐蛐儿还起劲,个个挥着胳膊跺着脚。
“哈哈,我赢了!”一个男孩蹦起来。
他的对手比他大两岁,泄愤似的折断手中树枝,看他两眼后,忽然以一种嘲弄的口吻道:“喂,谢朗,你会爬树吗?”
“会啊。”
“以前有个人,家里有很多老鼠,他就爬上房梁,想用烟熏死它们——”
“哎我知道,”谢朗把蛐蛐儿从罐中抓起来,放进竹筒里,“咱们不是老笑这个人实在很蠢么。”
“是啊,很蠢,真的很蠢——”对手不怀好意地笑着,其余几个也笑起来,谢朗也笑。每次他们一提到这件事,总要笑上半天。
谢安摇着蒲葵扇从树后转了出来。
“太守大人!”孩子们一见,知道到了谢朗的读书时间,赶紧打个揖,一溜烟跑掉。
“叔叔。”谢朗咧嘴,暗暗将竹筒藏进袖里。
谢安摇着蒲扇,拢着他往屋内走,边走边道:“胡儿,那个上房拿烟熏老鼠的人,是你的父亲。”
“什么!”谢朗停住脚步,眼瞪得大大的。
“这是他小时候的事啦,人们常拿这个来取笑他。其实,是我跟他一起干的……”
谢朗完全怔住,脸胀得通红。他忽然意识到以往的附和,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冲进了屋内。
谢安微微一笑,知道达到了效果,登时觉得好像也不那么热了。
踏进偏厅,谢玄、谢道韫、谢琰、谢瑶均在等他。谢玄道:“叔叔,胡儿怎么了,招呼也不打就把门给锁了。”
“随他去吧,今天他有一个重要道理要明白。”谢安盘腿坐到凉榻上,打开几上的书:“好了,都各自坐下。”
于是侄儿侄女儿子们重新在案前坐下,拿起面前的《诗经》。
“诗三百,思无邪。大家说说,这三百零五首民歌之中,自己最喜欢的是哪句?”
谢琰谢瑶还小,马上抓头挠耳想开了。谢玄笑道:“侄儿最喜欢的一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有些伤感的句子,以哀写乐,哀乐倍之。”谢安点头。
“侄女倒更喜欢《大雅•荡之什•崧高》中最末一句: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道韫吟咏得抑扬顿挫。
“好好好,穆如清风——像清风一样有化养万物的雅德,比羯儿想得深沉,有气度。”
谢玄听到堂姐被夸赞比自己好,一点儿也不嫉妒,还道:“先前碰到一个庙里的尼姑,她说姐姐有着竹林七贤一样的襟怀风度呢!”
“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赞哪!”谢安哈哈一笑,看见侄女儿神情洒脱自然,并无被吹捧的骄矜,亦无自惭不如的忐忑,当下暗暗点头:“配得上,配得上!”
道韫问:“不知叔叔最喜欢那一句?”
“对呀!”听她一问,谢玄的好奇心不自觉也被勾了起来。
谢安摸摸胡子:“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耶,是《大雅•抑》里面的!”谢瑶胡乱翻书,正巧翻到:“……什么意思?”
道韫笑道:“用大的谋划来确定政令,以远大的计虑来确定诏告。”
“老爷。”一名家仆上来:“您的信。”
谢安接过,看看封套:“哈哈,王右军。”
道韫与谢玄便开始兴致勃勃的讨论起了王羲之的书法,蓦然瞧见叔父脸色郑重起来。
“怎么了?”谢玄问。
“信上说,燕国大司马死了。”
“慕容恪?”谢玄有所耳闻。
“是的,那个未尝一败的慕容恪。”谢安长吁一口气:“我估计,桓大将军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燕开基,历世相仍,跨据辽海,齐迁龟鼎;以州为纪,以岳作镇,绵历岁祀,各殊徽号……今中山王慕容冲,器识高爽,风骨魁奇,乃受封司马,掌国之重器……斯盖天之所命,望言忠信,行笃敬,嘉谋善政,无乏于时。钦此。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后。
“凤皇,你不能当大司马。”
“为什么?”
“大司马是像四叔那样的人才能当的,你还太小。”
“我不管,大司马多神气呀!”襄阳的那次阅军还深深的留在他脑中。
“你向皇上求的?”
“没,不过三哥先前提起过。”
“去辞了吧。”
“四哥!”
“咳咳。”背后谁在故意咳嗽。
慕容温与慕容冲反过头来,连忙立直:“太尉大人。”
历经四代皇帝的老臣阳鹜穿着上朝时的官袍,手上多出一根拄杖,似乎全身力气都倚在这杖上似的。他的呼吸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特有的呼吸,一下一下,颤抖的绵长的沉重,但目光依旧严谨深沉:“小王爷们有事,应当找适当之处议谈。”
慕容温尊敬的应是,凤皇不似他那般拘谨,走到阳鹜跟前,仰头问道:“太尉大人好久没来上早朝,今日是特地为我受封一事来的吗?”
多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即使如他这般上了年纪见多识广的老人,也不得不感叹上天造人之不公,对他如此偏爱,偏爱得让人开始不安,甚至……为这孩子的未来而担忧。
身体突然打了个颤。
只听凤皇道:“您身体不好,应该多休息,肯定是那些医士们没用,我找御医过去给您看看吧——太尉大人!太尉大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鹜发现置身在自家榻上。
“醒了,老爷醒了!快,快去叫大公子!”给他喂药的丫鬟惊喜的叫道。
脚步声纷沓响起,几名医士围着他看过之后,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曾孙等一拨接连一拨的赶过来。他躺着听他们那些或宽慰或试探或沉重或稚气的话语,要么点头,要么摇头。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去,把橱里头那个朱红匣子拿出来。”
丫鬟诧异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他自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红色漆匣端来了,他示意她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在他旁边,而后道:“全部下去吧。”
丫鬟张了张嘴,恰巧此时家仆在门槛边道:“老爷,吴王看您来了。”
“请。”他颤巍巍道,转头:“扶我起来。”
“是。”丫鬟照做,又按他吩咐把刚拿出来的卷帛掖在他被角。
吴王慕容垂面带关切之情走了进来,老人看着他,直到他在他身前坐下:“很难过您病成这样,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能吧。”老人道:“老臣岁数大了,整整七十年,已经活得够久了。”
“再活十年也没问题。”
“恕老臣抱恙在身,无法向您行礼。”
慕容垂摇摇头:“先生还记得少时教我们读书的事吧,总是我们向您行礼的。”
老人轻轻一笑,陷入回忆:“那时候的你,跟现在的八皇子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
慕容垂一楞,有些苦笑的样子:“还是有所不同的。”起码同样丧父后,一个受尽排挤,一个却一跃登上国家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皇上的作法确实有欠考虑,”老人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不过王爷放心,他最终会明白的。”
“大司马由谁担任其实我并不在意,只要能为国家出力,干什么都是一样。只是皇上太后对我隔阂已深,恐日后难以消除。”他停顿了一下,“四哥又去得如此之早……”
他的话音里饱含一种压抑的悲伤,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太原王走得太匆忙了,谁也没想到……这是不应该的,他正值壮年,英雄了得,举国爱戴……尤其是你……”
他一下子握住老人的手,目光充满着哀恸和忧思。他仿佛觉得,病床上这位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老者已经完全了解了他深藏起的怀念与怆痛。
阳鹜无比温和地注视着他:“尽量放下以前种种,与上庸王一起好好辅佐皇上吧,大燕不能没有你。”
“我会的。”
“你能答应?”
慕容垂奇怪的瞧了老人一眼,嗯了一声。
阳鹜平静地道:“你自幼得宠,又性情外露,固有意气风发之茂,带军行阵自是无敌;然朝堂不比战场,明枪不抵暗箭,你经历了这么多,当明白其中一字之重要:忍。”
慕容垂深深吸了口气。
老人继续道:“你要答应我,做任何事情之前,先要为大燕社稷考虑,切不可凭一时意气,辜负了你父王、还有太原王对你的爱护之情。”
“太尉放心,我一定会约束自己。只是——您知道当年曦妃怎样无辜而死,元妃又是怎样生生被降成了侧妃……这些年有四哥还有太尉您在,倒不怎么样;如今四哥一去,三哥他——您该明白。”
阳鹜又怎能不明白,他明白一旦能制住慕容评的慕容恪不在了,而慕容垂又不得器重,那么到时,先帝遗命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仅剩其一,天知道慕容评会搅出些什么事……但是,慕容评搅出再大的事,他的胆子也就那么大,他的能力也就那么强,而现在自己要做的,是取得眼前这位的保证。
他反握住慕容垂的手,握了很长时间,尔后松开:“一定要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话。”
慕容垂离开后,阳鹜唤了丫鬟烧一盆火进来,丫鬟疑惑不解,但仍领命去了。她看见老爷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卷帛从被子里抖索着摸出来,犹豫了很久,终于抬手,把帛书扔进了火盆。
一阵青黑色的烟腾起。
烟火过后,丫鬟发出一声尖叫。
他的身体一下子轻飘起来,他看见自己维持着投火帛书的姿势一动不动。
丫鬟尖叫着,许多人统统拥进来了,呼天抢地。
一个眉目平淡的青年跟他一样浮在半空,见了他,似乎也吃了一惊,然后微笑。
这一笑,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好似清风拂面。
阳鹜指指下头:“我死了?”
“是的。”
“你是谁。”消化完那个不是太让人好接受的消息后,他重新回复老沉。
“我叫乌龟。”
“乌龟?传说中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却没听过是由乌龟来招魂的。”
“不不不,我不负责招魂。”
“我明白了,你也是新死的。”
“不,我现在的状态,准确来说应该算灵体,既非人亦非鬼,不是妖也不是仙。”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乌龟耸耸肩。
老人复凝视底下,神色穆然。乌龟道:“你难过么?”
长久之后,老人方答:“说不难过,是骗人的。总有些未了的事。”
“因为那卷帛?”
老人眼神一霎犀利:“你究竟乃何方神圣?”竟然一言戳破他的顾忌。
“随便猜猜而已。”青年一副无聊的样子:“错了就错了。”
“不,你猜得很对。”老人长吁,已经死了的人,对于尘世之事应该放开了,就是放不开,也无能为力,何况诏书已焚,先帝……
他问:“我现在该到哪儿去?”
“应该去忘川吧,具体过程我也并不清楚,以前见的新生魂灵都是一道白光,不像你——”
他话未说完,老人的身形一闪,转瞬即逝。
乌龟有片刻怔愣。
下方,榻上的阳鹜被缓缓放平,盖上锦被,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他突然想:被他烧掉的卷轴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呢?对燕国未来而言,到底是好是坏?
应该——与凤皇无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