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秦国来使(1 / 1)
他看过去,一刹之间,背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倒抽气。
本以为慕容凤已是好看到极至,却原来有人可以专门打破极至,让人震撼。
七八岁的孩子,一身银线滚边束袖褶衣,脚踏长靿靴,腰束白玉带,两根丝纨垂于耳际正当孔处,悬一对琉璃耳瑱,通透生辉。头发微褐微卷,用一只金环闲闲束着在风中飞舞,衬托出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齿编贝,唇激朱,明亮繁华得让周遭一切失了颜色。
“太后身边是哪位小公主?可想见将来会出落得多么美丽。”
生平说出的第一句赞人容貌的话,权翼事后每想起来,就觉得老脸丢尽。
众人皆一愕。片刻后,慕容凤最先老实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公主?你说凤皇是公主?!”
权翼马上意识到不对:“难不成……是位皇子?”
“没错,”慕容恪引权翼转身往台下走,以免他看了慕容桓父子及一众属下掩都掩不住的脸部肌肉运动受刺激:“你看见的是当今皇上八弟,中山王慕容冲。”
权翼咳嗽一声:“老夫眼拙。”
“不不不,小孩子未长成之时,总是男女莫辨。”
到了皇帝太后跟前,见礼之后,许是对刚才不能释怀,权翼突然道:“中山王这么小也来打猎吗?”
凤皇正兴致勃勃地拉弓搭箭,闻言扔过来一眼,不以为然地答:“《诗经》上说,无大无小,从公于迈。”
呵,他对他刮目相看。
口中偏偏越发尖刻:“说得好。不过小时候太聪明伶俐了,长大后却未必佳呀!”
可足浑一听,微微蹙起柳叶眉,慕容臧瞧见,想起个话题把权翼岔开,却听慕容凤咕哝着:“该他倒霉,谁人不惹,去惹凤皇——”
慕容臧张开的嘴无声闭上。
凤皇松了拉弓的架势,正经把权翼看了个横竖,懒懒道:“照您这么说,想必大人小时候很聪明啰!”
一行人皆笑。权翼万不料想这小孩如此能言会辩,机敏巧驳,真个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不怒反笑:“锦心绣口,佩服佩服。”
皇帝道:“此次行猎例属游玩,各位分组散开吧。”
“猎得多的可有赏头?”慕容桓开玩笑问。
未等皇帝回答,慕容评开口:“春季正是打鹿茸的季节,若臣猎了来,还望太后赏脸收下。”
可足浑笑了:“去吧,祝太傅一举成擒。”
“谢太后吉言。”他拉了慕容臧与慕容温同去。
慕容桓瞪眼看着,嘴角抽搐几下,终于道:“儿子,走!”
慕容凤应一声,父子俩上马,朝另一个方向奔离。
凤皇也坐稳马背:“我走了!”
“等等等等!”太后与皇帝一齐叫出来。太后道:“你怎能一个人去?”
“不是有他们跟着我吗?”凤皇指指身后十来名侍从。
“不行,”可足浑一转眼,看见红发碧眼的猛将慕舆根:“太师,你与中山王同去,好好看护他。”
“我?”慕舆根有些迟疑的样子。
慕容恪看到:“我陪权大人继续看看园子,阿楷,你与凤皇一起罢。”
“好的。”
慕容恪如此安排,太后皇帝皆无异议。
于是大大小小都散了开。可足浑拉着长安君与双成上辇中说话,皇帝则因近日劳累不想骑猎,使了宫人们于花树下摆下小几茶饮慢慢品起来,脑中不断回味着段曦妃那首曲子那首诗。
不知何时三个女人也坐到近旁,慕容暐把玩着腰间的龙纹金带扣,一边听她们聊,一边看着在近旁已经转了几圈的慕舆根。
“母后,”他道,“太师来来回回的,似乎有事要说。”
可足浑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过——皇帝呀,四位顾命大臣之中,大事是不是经常由太宰独断?”
太宰慕容恪、太傅慕容评、太尉阳鹜、太师慕舆根,此四人乃奉先帝遗诏特意指命的四位大臣,在朝中不但地位举足轻重,更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双成原本被太阳照得有些涣散的心思倏然集中起来。
“没有,母后。太宰基本上事事都会先与另三人商议,并让朕旁听。”头两年他还有些兴趣,到后来则是想方设法溜去木兰坊。
“是吗?那他有没有可能与其中一个联起来,去打压另外一个?”
“不会的,”皇帝否认:“太宰决无可能做那样事。”
可足浑招手示意他凑近些,在耳旁道:“前两日太师密报说太宰与太傅有心造反,自请率兵捉拿他们。”
“阿?”
“太师乃先朝元勋,战功卓著,当不会胡说。”
“指人家造反,可有真凭实据?”
“他说太宰权倾朝野——”
“不过是口头说的罢了。母后,太宰与太傅都是先帝亲自挑选的贤才,又是朕的亲叔叔,既然托之以国,必不会说反就反。再说了,母后又怎知太师他自己不会反呢?”
可足浑一听,是啊,慕舆根性格骄躁,不甘屈慕容恪之下而反诬也不是没可能。当下看慕舆根两眼,心中又怀疑起他来了。
慕舆根哪知妇人心思瞬息万变,又在周围转了两圈后,下定决心似的走过来:“皇帝陛下,太后娘娘。”
“平身。”皇帝道。
慕舆根挑了靠太后一边站着,几次三番想找她说话,偏太后一直跟双成低声交谈,他反复咳嗽了几次,太后置若罔闻。
“太后——”他张口,一骑黑色扬尘而来,长安君低叫了句:“王爷!”
正是姗姗来迟的慕容垂。
与慕容恪兜转回来的权翼心中惊讶,慕容一族怎么生的,个个皆是俊男美女!
慕容恪哈哈迎上前:“赶回来了?”
“是。”慕容垂下马,拜见皇帝与太后,起身后,太后斜目道:“吴王呀,既是赶回来,长安君又在,天气这么好,你夫妇到近旁走动走动吧。”
长安君垂了脸,双成看见她双手在几下紧紧扯住绢帕。
慕容垂觑也未觑过来一眼,低头道:“禀太后千岁,家务私事,后叙不迟。”
“哦?”太后冷冷道:“召你回来,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秦国使臣来访,咱们应礼数周全。若非本宫见长安君思念夫君甚苦——”
长安君轻轻道:“太后,您别说了。”
“怎么,说他一下都舍不得?”太后声音变得严厉:“你不用帮着他,他懂得回答我!”
秦国使节在不远处看着,兄弟大臣在近旁听着,慕容垂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与耻辱,低声答:“既是娘娘懿旨,微臣——”
“好一个奉本宫懿旨!吴王殿下,本宫好生不明白,一个死了多年的女人,就这么让你一直放不下?”
皇帝竖起耳朵。
空气几乎凝住。
慕容恪咳嗽一声:“哎呀,说见贵宾,这么久还没变呐!太后,陛下,臣请为吴王引见,另外正巧也有些公事与吴王商量哩!”
“五弟——”慕容恪与慕容垂并肩走着,慕容恪起了个头,最后拍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
慕容垂苦笑了下,打起精神:“姓慕舆的怎么也在这里,他还敢见你?”
慕容恪道:“挑唆我造反不成,便到太后面前造谣来了。”
“此人留不得。本一庸竖,不过蒙先帝厚恩,引参顾命,偏不自知,还想僭位废主,早应诛之。”
“你说的虽然在理,但正因小人无识,不必太过在意。且他毕竟居太师高位,若宰辅自相诛夷,恐乖远近之望。”
“四哥,小人自不在你眼中,但他们也最是难防!你今日位比周公,即便不念自身,也当为社稷深谋,为将来远虑耳!”他知道当个人安危劝不动四哥时,拿国家江山计较,四哥绝不会放置不管。
唉,这个看起来英明神武、万事一身抗的四哥,其实骨子里最是惫懒。记得小时候练剑,他总最后一个来,最先一个离开,大家都以为他肯定去暗地里偷偷苦练了,岂知他大部分都是头上盖一本书在睡觉;印象最深的那次是打高句丽,一直杀进首都丸都,虽然胜是胜了,但进去容易出来难,四面重被高句丽军队围住,加上还要看管掳来的战俘和辎重——他捏了把汗,一边想四哥怎么没留条后路一边想怎么杀出去,哪知四哥一句“打得太累了大家只管休息”,然后轻轻松松挖了国王高钊的祖坟,让军队扛着他亲爹的尸体,并以他老娘为人质在前面开道。
那一仗让高句丽全国威风尽失,想想,在国王面前大摇大摆地押着他爹娘走路,并且顺手把玉玺呀公文呀什么的打包带走,国王脸面摆哪儿去?不久高钊就派遣使者向父王慕容皝称臣,送了几千件宝物,答应和宇文部落断绝关系,才把他老子的尸体领了回去;老娘么,继续留在龙城“做客”。
然后,没了高句丽的支持,宇文部落不久就衰落了。
再然后,没了宇文部落的捣腾,他们一族很快统一了东北。
“四哥,当断则断。”他道:“人先不义,我何太仁!”
慕容恪点了点头。
是夜,一纸密奏送入文昌殿。
“喂,听说没有,太师被抓到天牢里去啦!”
“去,你那是多早前的消息!据我所知,好像已经被太宰和太傅那个了!”
“是吗?昨日我一个当兵的兄弟回来,说吴王正在调动军队哪……难道……”
“唉,太师可是顾命大臣呀,现在太宰和太傅联合起来,太尉又不管事,太师那一派的应该生不了什么事吧。”
“嗨,你怎么不明白重点!生事的不怕是太师残羽,是怕现在如日中天的——呐,皇帝手中没有实权,士兵们又只听太原王跟吴王的,要是想干点什么,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懂吗?”
“啊!怪不得最近有好多搬家的,邺城要内战啦!”
“嘘,小声点——大伙儿心知肚明就行了——”
“老兄你怎么没搬?”
“快了快了,等我店铺子里头剩的几匹布卖完就搬了。”
“原来是舍不得身外之物哟。得,承蒙老兄相告,我也赶紧回家去收拾告信儿嘞!”
墙角两人分别,正在他们谈话的墙头上,一个头扎双髻的小姑娘收回做了许久的跳墙姿势,自言自语道:“我说令哥哥老叮嘱这两天不准出门,要打仗了么?”
想了一回,不行,得跟住在城外的师傅说去。
使一根勾绳轻松顺墙爬下,几个拐弯到了大街。果然许多店铺都关了门,来往之人大多行色匆匆,背包挑箩,牵儿带女。
情势比想象的还严峻。照这搬法,不出月余,邺城岂不要搬空了?
纷纷攘攘中,人群忽而避开,赶路的停下了步子,开店的钻出了店门,个个翘首张望。
阖闾门内缓缓驶出五骑,她眼睛一亮:楷哥哥!
正是慕容恪父子与权翼主仆三人。
权翼见到街上纷乱情景,道:“太原王,这种时局,你应该带两个卫士呀!”
慕容恪笑笑:“谢权大人关心。百姓们不知真实情况,故尔浮躁。我应该做的是安抚人心,多带军士反而增加他们恐慌,又是何必呢。”
“不是权某多虑,除了暴民,王爷难道没想过太师余孽么?万一——”
“大人顾虑的是。然玄恭(慕容恪字)出身军伍,若说刺杀,业已见怪不怪。再者,倘真有人为太师鸣不平,玄恭巴不得一见。”
“哈哈,看来太原王一早面面俱到,权某枉做小人了!”
“非也。权大人出使我国,却让大人看到这样一番糟乱情况,玄恭怎敢不尽心竭力恢复秩序,以免大人受惊。”
“太原王这话说得!”权翼笑笑拱手:“前边分路,我往北,王爷往东,就此暂别。”
“告辞。”
慕容楷目送三人远去,走了一会儿道:“父亲,刚才在阖闾门——”
“唔,你有何发现?”
“诚如父亲所言,那个灰衣随从有点怪。”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以前。
父亲与三叔商完政事,与他出宫,过了南止车门接近阖闾门的时候,正巧看见权翼在禁卫处取马——宫内禁止骑马,任何人出入都要先将马匹存放——慕容恪凝视了一会儿,忽对他如此如此耳语了一番。他听了之后有些疑惑,看褐衣侍从一眼,点点头。
“日间听皇上说权大人即将离开?”慕容恪上前搭话。
“阿呀,太原王。”权翼作揖:“近来有一段不见啦。”
“公务缠身,上次猎场一别之后就一直未能抽出时间,大人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是权某叨扰良久,该回去了。”
“何不参加完陛下大婚再走不迟?”
“王爷都说了,贵国近日事多。大婚嘛,也不是说举行就马上举行的,礼已送到,表达了我国庆贺之意便成。”
“嘿,这不是小六子吗?是不是?”慕容楷突然指着权翼身后穿褐衣的随从道。
权翼带了两名随从,一着褐一着灰。褐衣的一楞,抬起头来。
“就是你!你不认识我啦,五年前在郊外——”
“少府君,你认错人了罢。”权翼道。
“没错没错,怎么会认错呢!”
“如是旧识,怎地之前又未认出?”
“哦——唉,你这两仆从不是一直低着头的嘛,我哪看得清!只奇怪有些眼熟,刚才照了个面,瞧,我就记起来了!”
“少府君——”仆从道:“小的是氐人,并未来过邺城,也未曾有幸见过您。”
“对呀,你看。”权翼说着。
这时慕容恪笑:“权大人,咱们继续走咱们的,让他们扯去,扯清了就没事了,别耽了咱们说话的兴儿。”
权翼瞧一眼,但见慕容楷正在说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点自己怎么样怎么样,然后碰见了小六子……一副终于找到了恩人的激动劲儿。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思索着,难道……不会……没关系,只要身后之人跟着,其他一切都没关系。
转眼牵马过门,慕容恪上马,回头一瞥权翼立在马旁,诧异道:“大人?”
权翼道:“我等我的仆从出来。”
慕容恪看看:“哦,还在扯呢!阿楷是个直脾气,他认准的事呀,不说个通透是不结的。大人放心上马是了,一会准跟上来。”
权翼叫了一声,隔得太远,侍从没听见。
慕容恪想起什么似:“哦,大人上马习惯踩人背,哎,身边不是还有一位嘛!”
老人眼底乍起精光,仿佛骤然间由年迈山羊变成了凶猛豺狼。慕容恪似乎感到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对?”
权翼隼也般的目光近乎逼视着他:“没有。只是权某习惯了踩一个的,就不想换人了。”
“我瞧这个身强体健,大约不比那个差。呐,”他对从头到尾垂手而立的灰衣道:“还不快伺候权大人上马?”
灰衣仆从抬一只脚,权翼道:“不用了!我今儿还就等贵府少君谈完。”
……
“他明显不愿意踏那个灰衣的背。”慕容楷道:“可是,为什么呢?”
慕容恪答:“两种可能:一、他确实不习惯;二、他不能踩。”
“也许不忍踩?”想一想不对,那是男的又不是女的,有什么好不忍。
“对于权翼这样的人而言,没所谓舍不得,故也没所谓忍不得。他已经发觉我注意到了什么——虽然现在还只是猜测,离谜底很远——但为了掩盖那谜底,能做的他一定会竭力去做。于是乎习惯什么的只不过是借口,他一直等到褐衣那个回来的原因,那就一定是,”他顿一顿:“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也不敢去踩灰衣人的背!”
“但如果习惯可变的话,那他就可以直接上马背呀——这样一来,踩不踩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他总不至于真的单独上不了马吧!”
“当然不,”慕容恪摇头,“所以更往深一点想,他一定要等褐衣回来,而不能单独把他留给我们,或者,让我们看出些什么或套出什么话。”
“真看不出来。我拖住褐衣的时候,硬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特殊的表情。那么父亲,您又怎么会注意到灰衣那个的呢?”
“他的气势不同寻常。”
慕容楷听出点味儿来,可父亲却戛然而止。
不同寻常?他只好自己极力回想着,灰衣人似乎都是低头跟在权翼身后一声不响的,并没有引起自己特别注意,也没什么印象……不对,有一次……是的,围猎那次,他带着凤皇打猎归来,凤皇射了一只兔子跟一只鸟,跑去太后跟前……极偶然地,他看到灰衣人抬首睇了一眼,那一瞬间,竟有洪乎若沧溟之感,盖言不足以形容……而后他眨眨眼,灰衣人又低下头去了,一切恍若幻觉。
难道,竟不是幻觉?
一个人若真有那样的气势,那又该是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