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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铜雀台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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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俊薨逝的消息,逾半旬传至江南。

一个约摸四十左右、不高也不矮、面容清和的男人跨进了挂着“桓府”牌匾的门槛。在仆人的通报和带领下,穿廊过榭。

时未进厅,只听一人道:“燕主暴毙,留下孤儿寡母不足一用,中原可图矣。”

“但我听说燕主之弟慕容恪文武兼优,虚襟待物,实不逊于其兄。”

“没错。”第三个声音洪亮而盛气凌人:“慕容恪尚存,我等所忧方为大耳。”这个人身量高大结实,体形宽阔和他的下巴正好相称,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权力和力量。

“啊呀,安石来了!”看到来客,他露出笑容。

男人快步上前:“谢安拜见桓大将军。”

“请起请起。”那人正是一战灭成汉、两度行北伐、声威赫赫的晋朝大司马大将军桓温。他亲自下座扶谢安起来:“你大哥和我是老朋友,不必见外。”

陪座者另两人乃桓温之弟桓冲,以及参军郗超。

郗超字景兴,亦是江左名士,年不过三十,而眼神锐利。他笑道:“安石终于肯出山了,想来是东山风景太美,美人儿太多,舍不得走啰。”

谢安微微一笑,神态雍容:“东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与安石实在许久未见,今日定要好好聊聊。”桓温携他入座,朝桓冲道:“郝隆呢,出去了怎么不见回来。”

郗超答:“天气好,干脆在院里躺着晒肚皮去了。”

谢安道:“刚刚进来的时候碰见他,他可说的是晒晒他肚皮里的书。”

“哈,哈哈哈哈!”一寂之后,连着桓温,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恰巧郝隆进来,后面跟着一名医士打扮的老年人。因刚好听见,他便道:“书不晒是要发霉的,草药不晒也是要发霉的——将军,医士给您送药引来了。”

“将军身体微恙乎?”谢安问。

“哎,不过是个强身健体的方子。”桓温一边随意答着,一边问医士:“这便是药引?”

“是的。”老医士恭恭敬敬的低头捧着药盘,上头数株草样植物:“此引大名‘远志’,小名‘小草’。”

“还有两个名字?”

郝隆在一旁嘻嘻笑了起来。桓温奇怪地望向他:“你笑什么?”

“我知道它为什么有两个名字。”郝隆瞟一眼谢安,煞有介事地:“草药一般长在山谷之中。这隐在石头缝里的呢,就叫‘远志’;长在石头外边的呢,就叫——‘小草’。”

众人一听,都明白这是在讥讽谢安,可又实在忍不住,不禁又笑起来,连一直给谢安面子的桓温也没憋住。

谢安脸色渐渐发红。

他们谢氏一族,从祖辈发家,至父辈执掌豫州,一直乃屏蔽晋之重要力量,踞于士族门阀前流。然自他大哥谢奕死后,接任豫州刺史的谢万去年又因兵败被废,门户无靠,实力大不如前。聪明如他,自然明白要维持士族地位不坠,没有名望不行,单靠名望却也远远不够,所谓“计门资,论势位”,为了家族着想,他不得不从东山隐居的日子里走出来,不得不来到炙手可热的桓氏门前,谋一份职位。

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道:“我曾听说,一个人对自己把握未定时,宜远离尘嚣,使这颗心不受外界欲望的诱惑,从而达到澄心净性的目的;而当内心操守既坚之时,又应当混迹尘俗,使之见欲而不乱,而身心皆达也。”

郗超以听不出什么口气的语调道:“那安石现在已经自认是操持既坚者喽?”

谢安不慌不忙答:“权且一试。”

慕容楷自与慕容令相熟后,就经常来串吴王府门子。

他性格外向,又是家中独子,身份尊贵,很难找到同龄玩伴;再加上在父亲影响下见识举止不同常人,在旁人看来难免觉得他眼高于顶。幸而来了个慕容令,聪明气度非但毫不逊色,武艺一道甚至更胜一筹,他打了两年,仅仅赢过半次。

为什么是半次呢?咳咳,这个……

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他抄小路来到慕容令所住之屋前。刚欲敲门,门自里开了,迎面一张有些惊慌的少女的脸。他微惊,倒退一步,左右看看,没走错呀?

“少府君?”少女显然也很讶然。

慕容令自她身后走出来,一身素服。唉,慕容楷自己也是素服,皇帝大丧期间,禁艳色、玩乐。

“你们两个……”他狐疑地看着。

“少府君莫误会,我只是来请大府君帮忙。”少女急急辩解。

慕容令关上门:“走吧,推罗。”

“喂喂,去哪呀?”

“后山。”

“干啥?”

“堆紫有危险。”

堆紫,那个慕容楷从来只闻名未见面的丁堆紫。丁推罗他一年前就已认识,而那个机械狂老妹,好像从来不空。他来了兴趣,跟上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推罗告诉他,堆紫做了两扇羊皮翅膀,想从山上跳下,看能否飞起来。

等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半山腰上。好在这山并不太高,慕容楷想,只不过从山顶跳下,也忒大胆了点。

“堆紫原本有一只木头大鸟,她以前曾想用它来飞,后来大府君找了一卷汉代的书简给她,”推罗看面容严肃的慕容令一眼:“她兴奋得不得了,改造后也确实飞了将近一里,可惜——”

“啊,原来你那阵子叫我帮忙找有关张衡发明的残简是这么回事呀!”慕容恪叫道:“推罗你不知道,他拉着我找遍了邺城的古店呢!”

“是吗?我们都不知道。推罗代妹妹谢过大府君。”

“没什么要谢的。”慕容令道,“阿楷你不要什么都拿出来说。”

慕容楷耸耸肩,往上眺了眺:“哎,那个是不是就是——?”

“堆紫!”推罗叫一声,素来静雅的她顾不得许多,稍稍拉高裙裾,跑了起来。

慕容令与慕容楷超过她,渐渐地,慕容楷看清了,一个精灵面目的小女孩,弯弯眉目,双臂支起两翼硕大翅膀,风一吹,好似羽化飞天。

疑不似人间。

“堆紫,快下来。”到了她踏足的巨石下,慕容令沉声道。

慕容楷察觉他嗓音其实微微颤抖。

“咦,你不是来看我试飞的吗?”

“屋顶倒也罢了,这是山顶!别胡闹。”

“山顶才飞得起来呢,你放心,我已经绑过一块大石头做试验了。”

“那也不行。你实在想飞,改天我们一齐再研究,好不好?”

堆紫眨眨眼,看到慕容楷:“这位大哥哥是谁?”

“他叫慕容楷,是我堂兄。对了,他家有一套昔日公输般的遗书,你要不要去看?”

慕容楷瞪大了眼睛看他,原来自家堂弟扯起谎来可以这般信手拈来,老神在在。

堆紫神情放光:“真的吗?”

“当然。”

这时推罗赶上来:“堆紫,人跟鸟是不一样的,你明不明白?”

“但人比鸟聪明,”堆紫答:“人一定能飞上天的。”

推罗叹气:“谁这样跟你说?公输先生?”

“是我自己这么想。”堆紫扬起头,脸上有一种如梦幻般的神情:“只是我还不够聪明,只好一样一样试——”

“够了!”慕容令喝道。他在生气,慕容楷想,不过他抑制着自己,在平静的面罩下掩饰自己的愤怒。但愤怒的表情已经呈现出来了,他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情绪。

首次发怒……为了一个小姑娘……有意思。

“令哥哥——”

“上次因为木鸟你折断了手臂,这次又要为了两张毛皮送掉性命?想试可以,我找个大人替你来试。”

“别人的命也是命啊,况且怎么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做我本该做的事情?总是要有人试的,那不如由我先试,即使——”

“你要真的敢跳,以后别怪我不认识你。”

“令哥哥——”堆紫愕住,转向推罗:“姐姐——”

推罗软声道:“好妹妹,快下来,别真的惹大府君生气,阿?”

堆紫又把目光移向慕容令。后者并不看她,只盯着远方,侧面线条很有型,不过冷冷的。

“对不起……”她低若蚊吟,背转身去,面向悬崖。

“堆紫!”慕容令震惊:她的试验就这么重要?!

“做一件事情,它的意义在于历程而不在结果,堆紫是不是这样想的?”

堆紫肩膀一晃,陌生的声音,慕容楷的声音。

慕容令皱眉:“阿楷!”

“让她试吧。她这么小,却比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谁拦得住她?”

“说什么风凉话!”

“谢谢你,楷……楷哥哥。”

足尖一跃。

终于飞了。

所谓“飞”,本来就是一个表示很快的词。

她的“飞”,也很快,只不过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但如果以后的人能一点点、一点点加起来,为什么不会成很久?

能成为那最先的“一点点”,她很高兴啊。

不可避免的下坠了。

正下方是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头地,如果能往左边偏一些就好了,那边有一片树林,说不定能借翅膀挂在上面而不用摔成肉饼。

呣,下次要记得做个什么东西控制方向。

可是……还有下次吗?

闭上眼,脑中浮现好大一个肉饼……不知到时姐姐和令哥哥认不认得出她。

一声雕鸣。

背部被什么东西抓破,铁勾生生入肉一般,好痛!

啊,她停止下坠了,而且……真的在飞!

不敢置信的睁眼,风呼啸着,底下景物一一飞速掠过。

忍住剧痛回头,顶上一方阴影。

雕,大雕,大大的巨型雕。她在它爪下,如同老鹰抓着的兔子。

救她,还是把她带回去当食物?

她挣动一下,雕似乎不耐地叫了一声,松爪。

“哇呀——”惨叫骤然响起,又骤然打住。

它把她扔到了林子上头。

是救她。她松了口气,且不管尚被架在树顶的危险,大声冲远去的雕叫道:“谢谢——”

再次不敢置信。

那雕上——好像坐了个人?

暮色下,高高的铜雀台。

一个小小的影子爬上最顶端,环顾四周空寂,惟漳水长流。

他站立了很久,一直远眺着一个方向。日头完全沉下去,月光悄悄的洒进来。

各殿的灯一层层亮起,像是河中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去,柔和的、拨动人心的、壮美。

不多时,又有很多宫人守卫持灯从殿中出来,以往并不点灯的宫殿也慢慢一间间亮上了,像是出了什么事。

“八皇子,八皇子!”出来的人四处散开,宫女们唤道。

“中山王,中山王!”三个五个一群,守卫们叫着。

他们并没有想到上铜雀台来,因为铜雀台太高,太冷,才两岁的小皇子怎么上得去?

他默默地看着他们找他,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把父皇埋在他的院子里,要埋到那么远的地方,连铜雀台也望不见?父皇难道不想他吗?

可是,凤皇很想父皇呀!

“咶——”

一个黑影略过水面。

他瞪大眼。

一只大鸟。飞近了,飞近了……

——“父皇是怎么来的?”

——“大鸟叼来的。”

更近了,更近了……大鸟背上有一个人!

母后没有骗他,大鸟驮着父皇回来看他了!

他跳起来,那人刚从鸟背上跃下,他迎头一劲冲上去,死死抱住:“父皇,父皇!”

乌龟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的状况,孩子埋头拼命往他身上蹭鼻涕眼泪,想挣脱反而被抓得更紧,于是只好先向雕兄道谢,大雕习惯性咶了一声,很酷的走了。

“凤——凰?”凭气息知道是他,但没想当日一别,还只是摇篮里的小小婴儿就已经长得这般大,柔柔软软的,乌发在月光下泛一层熠熠金黄。

凤皇闻言抬起头来,两人同时怔住。

多么精致的一张脸,乌龟想,是应该用“精致”这个词吧……他也不太拿捏得准……在他看来人都长得差不多,不过凤凰就是不一样,瞧着多舒服呀……

父皇怎么换了副样子?凤皇首先闪过这个念头,眼前之人长得一般般,也没父皇那么高,但是感觉上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亲切以及……还有,他怎么会骑一只鸟来?

稍稍松了手,心底到底是期望的:“你——是不是——父皇?”

“不,我是乌龟。”

“乌龟?不是父皇?”

“父皇是指父亲吧?不,我不是父皇,我是朋友。”

“我不认识你。”

“呵呵,当然。但我在你刚出生那会儿就已经见过你喽。”

凤皇不很相信,又问:“大鸟叼你来作什么?”

“哦,雕兄也是我朋友,它帮我来见你。”

“见我?”

“是啊,没想到在忘川底才睡一觉,人界就过了两年,看来——”

“可是我要见的是父皇,又不是你,大鸟肯定叼错人了!”

此刻他已完全松开他,并远远退了一大步,大大眼睛里满含指责。

“你父皇他——”乌龟疑惑地。

“死了,死了!”檐下一只鸟槛,槛上鹦鹉答。

“既是死了,”乌龟道:“那就见不到了呀?”

“谁说的?父皇说他只是住到一个叫‘墓’的地方,比较远而已!”他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眼神却倔强凶狠,丝毫不让。

乌龟想拉他,他避开,乌龟于是放下手来,走到栏杆前,声音不大地道:“……你父皇去的地方,有一条河,叫忘川;川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前有一座亭,叫孟婆亭。孟婆亭里坐着一个老婆婆,给过桥的人吃孟婆汤。”

他顿一顿,也不管凤皇是不是在听,往下道:“吃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的人,前生种种,便都撒在忘川里了,再由阎君判的因缘善恶,投入六道轮回。”

“我父皇吃孟婆汤了?”

“嗯。”

“他再不回来见我们了?”

“……嗯。”

“真的忘记我们了?”

乌龟转身,月光下的小人儿眼泪流了满脸。

上万年来第一次说谎:“不,他永远都记得你,记得你们,只是——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托我告诉你。”

“你是神仙么?”

“不,我说过,我是朋友啊。”

久久沉寂了会。风越发凉了。

乌龟道:“我带你去浮水,好不好?”

水在晚上,其实是暖的。飘浮着,看一片星光照下来,一波波令人沉醉的流光。

凤皇很快学会了仰躺的姿势,什么也不做,水自然将人托起,随波逐流。

他决定暂时相信这个叫乌龟的人,毕竟……他是骑着鸟来的。

“感觉好些了吗?”乌龟在不远处问。

“唔。”

“你父皇扔在忘川里的,是不快乐。所以你应学你父皇,把不高兴的事儿统统扔到水里。”

月亮由残缺转向丰盈。

奇妙地,他的心情确实不那么坏了。

转头瞅一眼,却看见数条小鱼在围住乌龟跳跃。水墨色长袍的青年自自然然的悬在水中,仿佛跟在地上没两样,他半个手臂横着举出水面,笑眯眯的看着鱼儿们一只只从水面跳起来,跳得过臂高的就用手指碰碰它的鳍,跳不过的就捏捏它的尾,鱼儿们仿佛也来了劲,还一尾接一尾排起队来了!

凤皇大感惊奇,一时间忘了保持平衡,水霎时漫过头顶:“救命——”

随即被拉了起来,乌龟紧张地道:“有事?没事?”

他吐了两口水,一抹脸:“没事没事。”

“还是上岸去罢。”

“才不!”玩心已起,他道:“你背着我游!”

“刚才不是还要自己学的?连碰都不让人多碰咧。”

“此一时彼一时也。快快快!”不由分说,把他背转过去,一把搂住他颈项:“呵呵我的大乌龟,你就使劲游吧!”

水波荡漾。

那一晚上,凤皇认识了许许多多不同样子的鱼,红颜色的虾,会发光的水草,嘎嘎叫的鹧鸪,以及偶尔歇息在水心的白鹭……

当然,映象最深的,是那个自空乘雕而来、入水与鱼而戏的、始终是笑的人。

多少年后,只觉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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