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阴差阳错(五)(1 / 1)
这一路行了一个月有余,两人才辗转到京城附近。
她一路给他讲着有关过去的事情,可他的眼中依旧是迷茫,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个熟悉的影子都没有。他非常努力地想回想起任何和她的记忆,可就连睡梦中都不曾梦到一隅。
他也会问起和她的过去,她每次都低头不语,只道:“等你把一切想起来……就知道了。”
可是离京城越近,她的心里便如越是煎熬,她日日夜夜不在想“以后”。
她一边期盼着他能想起过往的一切,好让她痛痛快快地断了一切念想;可每天醒来,看到他睁开眼,又都无比惧怕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他给的这个梦太美好,她无法不自私地希冀着再多一天,再一天。
流离近两个月,他们终于到了京城边的一个小镇,远远看到写着京城的城门,她拉住了他。两人站在京城门前的人群中,两人都衣衫褴褛,就像一对落难的恩爱夫妻。
她眼中渐渐发红。
她说:“不要忘记我。”
***
陈瑾珩踏进陈府的时候,府门前的下人下意识拦住这个衣衫破旧的人,待看清他的面容时,才瞪大了眼睛:“少……少爷……”
孙婉君扶着肚子从屋里出来小跑的时候,正看到他站在庭院门口,手里摸着院中的盆栽,他只穿着单薄的布衣,衣服上还有明显的缝补的补丁,额前几根飘散的头发下,是他一如以往俊朗的面容,只是那眼中充满着陌生与戒备。
老夫人此时也从屋中慌忙出来,看到陈瑾珩顿时双目泪下:“我的孩子!”
陈瑾珩是听到她的声音才看向这边的,看到一个老夫人涕泪纵横走下阶梯,他走了几步迎过去,老夫人攥着他的手便痛哭不止。
这是他的母亲吧,他想,看到她脸上的皱纹,他心里也是一阵震颤,顺着她的手扶住她,任她高兴地哭泣。
“婉君,快过来。”老夫人招呼着不远处站着的女子。
陈瑾珩抬眼看去,藤蔓覆盖下,一个女子眉目如画,静静地站着,她眼中早已是深红,却只抿着嘴安静地看着他。
他看到她手下的身子,早已明显凸出的肚子,眼中瞬间充满震惊。
孙婉君缓缓走过来,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走到他面前。
像以前每一次他出征回来一般,她将他的头扶入怀中,她咬唇轻声道:“你回家了,别怕,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陈瑾珩心头一震,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关于过去,他仍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可他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他的发妻。
因为只有妻子,才有这样的母性。
***
自陈瑾珩回府,陈府中便是一片热闹,朝中的大臣和将军也纷纷来看望道贺。陈瑾珩一个个看过他们,听着身边妻子耐心地介绍,不动声色。
他会在接待完所有人后,突然回过头去看着孙婉君,她冲他淡淡一笑,眼眸温柔如水。
他一点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残忍地明白,她与她有多么得不同。她从不会像孙婉君这样,在他的注视下仰头向他回以一笑,她从来都习惯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会在一个个点着昏暗灯光的夜晚,低着头为他缝着衣服,用难看的却洗的干干净净的补丁用细密的针脚。她会在他肩痛的一个个晚上,一趟又一趟地屋内屋外地跑着,接来热水给他敷痛处。
他那么明确地明白她们的不同,明白她自卑而卑微的爱,明白最后离别时她低着眼睛说:“你回陈府吧,我……骗了你,你回去就会知道一切的。别再相信我了,也……别找我了。”
而现在,他坐在马车中,冷冷地看着不远处一个酒楼后门,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在马厩里用力地刷着马背,马儿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将地上的水桶踢翻,姑娘被溅了一身水,一边发抖一边去井边又打了一桶。
不一会儿,一个老板样子的人从后门经过,看到地上的水指着她便是大骂。他的声音很大,隔着这么远,车夫都听得见只言片语,他悄悄瞥了眼马车中的陈瑾珩,他一如往常一般静静地看着。车夫叹口气,心想,不知道陈瑾珩和这姑娘是有什么仇,几乎天天来看人家小姑娘受苦,又从不帮忙。
又过了一会儿,车夫照往常一般准备离开,可这马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不愿意走了,他连忙跳下马车到后面察看。谁料再起身,马车中已经空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酒楼,果然看到陈瑾珩已经在酒楼后门边上了。
绮云被老板用鞭子抽了两便,跌倒在地,却不料老板看到她胸前衣扣被鞭子甩开了一颗,突然两眼精光朝她扑去,将她推入马厩中,开始扯她胸前的扣子,还说着很难听的话。
她刚喊了一声,身上的老板突然被甩到了一旁,随着他的惨叫,她看到了陈瑾珩一脸怒气站在她身前。
许是这场景太熟悉,她怔了一下,便连忙起来,抱住了刚朝那老板踢了一脚的陈瑾珩,闭着眼喊道:“别杀他!”
陈瑾珩已停住了脚,那老板听到“杀”字,便惊慌着起身逃去前院了。
见老板逃走,绮云才连忙松开了他,低着头嗫嚅道:“你怎么……在这……”
他看到她脖颈处被鞭子鞭出的紫红色的血痕,拎起她的手腕,却又看到她手臂上延伸出的伤口。他咬牙道:“你宁愿这样活着都不愿意跟我一起?!我倒是想,你是投到什么好去处了呢!”
她低着头,摇摇头,他硬是挑起她的头让她看着他,却又看到她脖子中间有一道丑陋的刀疤痕,他惊得将她手腕捏的更痛:
“你还想过死?!”
她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连忙摇头道:“那是以前就有的……之前穿的衣服高,遮起来了……”
“以前为什么寻死?”
她又默然了,垂下眼睛道:“在那个牢里的时候,他们以为我是你的妻子,想利用我引你来……我觉得很绝望,所以……”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他们以前的事,默了半晌,才松开她的手,他看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他,他冷然道:“幸好那时我去了。”
她的眼泪却掉下来,她在心里想:
不,你一定会去,你那么爱她。
突然,他拉着她的手便往外走,道:“跟我来!”
她挣了挣道:“去哪……”他回过头去:“找个地方,你跟我说以前的事,一句别漏。”
“她们没告诉你吗?”
他深深地看向她,“那又有谁来告诉我,你的委屈。”
***
天色昏沉,陈府中的人都在等着陈瑾珩吃饭。老夫人摸着孙婉君的肚子道:“你先吃吧,别饿坏了孩子。”
孙婉君微笑道:“没关系,半天吃了好多东西呢。我也习惯等了,不差这一会儿。”
她说完这话没多久,便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她起身把他的饭乘好,转过身来看到一路从大门走来的人和……他身后的人的时候,那碗从手中跌落,碎瓷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心惊。
她嘴唇颤了颤,才艰难道:“绮……云?”
老夫人亦是惊得一下子没坐稳,覆着胸口看着绮云,“你……还活着?”
绮云咬着嘴唇,要挣开陈瑾珩的手,陈瑾珩却紧抓着不让。
她满脸通红,口中道:“老夫人……少夫人……”说着便要作揖,却被陈瑾珩阻止,而随即,他已经“咚”地一声直直跪下。
他跪的人,是孙婉君。
身怀八个月身孕,挺着肚子,此时此刻红着眼睛的孙婉君。
他的青梅竹马,与他相识十五年,一直等他到二十岁未嫁的孙婉君。
他八抬大轿,高堂红妆迎娶的发妻,陈瑾珩的挚爱,孙婉君。
她此生有很多名衔,她最珍贵的也不过就是陈夫人这一个。
他一生跪她两回,第一回是高堂之上,夫妻对拜,他心中除了她还是她。
第二回则在这陈府,他们的家中,他跪她,心中或有天地苍茫,却独独没了她。
他低下了骄傲的头,牵着身边女子的手,请她允许他娶另一个女人。
府中的人都屏息沉默着,连陈老夫人都不敢说话。
许久之后,孙婉君开了口。
她说:“好。”
***
绮云要进门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或者说是整个京城的八卦和闲言碎语都沸腾了。
同时,孙婉君以安胎为由,住了出去。她如他们所言,是大度的,可她更是骄傲的。
在孙婉君有孕期间,陈府不准备办喜宴,可消息都出去了,礼也陆陆续续地来了,陈府便决定在月底办一个定喜宴,宴请这些大臣。
那晚,陈府高挂红灯笼,将京城这半边天都照亮了。
人声喧闹之时,孙婉君在晚饭后,照例去后山的树林边上散步。
随行的两个婢女看陈府那边红光漫天,便扶着孙婉君去了另一个方向。孙婉君心知她们的意思,也便随着她们了。
春寒已过,溪水的冰已经化了,潺潺流淌着发出玉佩相撞的清脆声响。孙婉君喜欢这声响,便在溪边多站了会儿,婢女提醒她溪边过寒,她摸着肚子便点点头要离开。
两个婢女伸手去扶她,却突然见一物从她袖中掉落,一下子掉入哗哗的溪水中。
待孙婉君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惊叫了一声,转过身便要进那溪水中去寻。
有孕的女子情绪变化总是很大,婢女们连忙拦住她,不禁擦了把冷汗道:“夫人别急,掉的是什么,我们去帮您寻!”
“是我的玉佩!”
两个婢女转身都跳入了溪水中摸寻着那东西,孙婉君站在溪边干着急,谁料突然肚子中的孩子剧烈地踢起来,突然而至的腹痛让她更加惊慌。
她想唤那两婢女,可她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她疼得竟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找个平坦地方坐下,可踉踉跄跄走了好几步都没寻见,终于看到一个山洞她便摸着石头朝山洞走去。
可还没山洞中,她便痛得不行了。她躺在山洞口,下腹像是有锐物捅着一般撕裂的痛,可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孩子……”她开始哭喊,他在战场上出事的消息传来时,他的高笼灯火为另一个女人亮起时,她都没有这般哭过。
她不幸遇上了难产,面对死亡的大门,她显得那么渺小,生育之痛尚且难以忍受,何况她一个人,在一个山洞口,终于迎来此生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远处天上还有红灯笼映出的红光。
讽刺之极。
最终,她的声音渐渐平息,山洞前一片寂静,不知是因为难产,还是因为她的哭喊用去了太多力气,她的孩子终究没能看看——这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憎的人间。
她亦再也没有。
白露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遇到过那么过的亡灵在说到自己的死亡时,却总是那么平静。至少她眼眶是湿了,不为别的,只为那难产的痛——她曾见过一回。
只见一回,便刻骨铭心。在听到孙婉君一个人在山洞口求生的时候,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痛。
面前的女鬼眼眶却是干涸的,她继续道:“后来我做了鬼,发现我的孩子竟也随我变成了鬼,他那么小那么脆弱,有鬼跟我说只要给它提供修为,它也可以以鬼的身体慢慢长大。”
白露惊道:“竟还有这种事?!”随后看向寒。
寒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不过,据我所知……这种婴魂,要想成长,必须要在死后不久吸食母亲的肉体。”
驸马听到这句,拼命忍住胃里上涌的冲动,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言。
白露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府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可……
“那孩子在哪呢?”
孙婉君难过地摇摇头,“前几天他走丢了,我要正在寻他。”
白露突然想到前几日在陈府中看到的那个小男孩,转念又想觉得不对道:“你的孩子现在不应该是十几岁了吗?”
“这种孩子,不是按正常孩子的年岁长大的。”寒答道。
孙婉君发现了白露的异常,她抓着白露道:“你是不是见过他?”
白露正犹豫着,耳边却突然听见寒凌厉的声音:“小心!”
还未等白露缓过神来,手臂突然被人一抓,她重心不稳,便整个人跟随着那个力量跌倒在地!
手臂传来剧痛,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驸马正跟她一起倒在一块石头旁,而那石头上插着一把羽箭,箭已没石近一半。
而那箭上燃着的常人看不见的火焰是……
散魂焰!
来人要攻击的不是她,而是……
她连忙爬起来跑向孙婉君,寒已经在孙婉君身旁,却因她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能再走进一步。
“这是你们门内的东西?”寒问。
白露点点头,却看着被灼烧着的孙婉君,眉头紧蹙。
孙婉君面上是痛苦的,可眼中却有解脱,她伸出手伸向白露,白露握住她还未烧着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边树林不远处亦传来了来人的呼喝声:“哪里的猫妖!”
听到这喊声,驸马脸色却是一白:
只因,来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拉开弓,准备再射出带着散魂焰的箭的。
便是他舅舅,陈瑾珩。
白露看驸马口形,更是一脸震惊,她刚想挡住孙婉君的视线,却见火焰中孙婉君手一抖,林子这侧突然生出浓雾来。
雾外的人看不到这里面,里面的人却完全能看到外边。
白露心里一颤,看向孙婉君的时候,她还直直地看向雾外。
雾外那人,虽过了十几年,在她心头却依旧没有变。一身铠甲,雄姿英发,是她十几年前的夫君,今日却要烧得她魂飞魄散!
“白露姑娘,别让他看见我……”
白露点点头,眼泪竟开始不停地落。
“你能保护我的孩子吗……”
白露点头,她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本来准备带她去阴间,与她孩子或许还能见上一面,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再续母子缘,可如今……
孙婉君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仿佛火焰灼烧之痛与她而言亦不算什么。她眼中亦没有气愤与恼恨,或许这与十几年前他伤她之痛相比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火焰已经烧到了她的胸口,她突然攥紧了白鹭的手道:“我有一事相托……”
“你说……”
“在我那山洞中,有一个盒子,前几日我遇到一个人,他送给我的。请白露姑娘一定要将那盒子毁掉。”
“那盒中……”
孙婉君看着雾外道:“请姑娘一定毁掉。”
说完这句,那火焰依然漫到她的头部,白露看着她就这样消失在了火焰中。
陈瑾珩就在外面,可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孙婉君。魂飞魄尽,生生世世,彻底消失在了天地间。
***
从山洞出来,白露拿着木盒子,寒道:“那些怨气应是由这盒子带来的。”
白露打开盒子,里面竟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盒里是陈瑾珩的关于过去的所以记忆。
“所以,她想让我毁了这些?所以她明明可以让他恢复记忆的……”
“白露……”
“我只是在想……如果十四年前的陈瑾珩看到今天,会是多么的难过。”
寒捏住了她的手腕,白露看向他,他淡淡道:
“痛苦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添一个。白露,尊重她的意愿吧。”
说完,那些承载记忆的浅蓝色珠子突然燃起了绿色的火焰。
在他们面前,烧的干干净净,就如孙婉君一般,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再也没人记得她,记得他们的爱情了。白露抬头看向刚刚破晓的天际。
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