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三春已暮花从风(1 / 1)
漪兰走在宫中的道路上,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身影,背影与从前无差,依旧伟岸,只是苍老了许多,走路依稀有些蹒跚。
她紧走几步赶上去,刚想低唤,却见从那人怀中掉下一卷文书,那人欲俯身去拾,无奈手中尚捧着几许奏疏,漪兰疾手先那人一步拾起文书交递过去,轻声唤:“义父。”
那人抬眼见是她,微微一怔,又神色温然地说:“宸妃娘娘,近来可好。”
“我很好,听闻义父近来为国事操劳十分忙碌,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他满是风霜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没什么,匡国之乱,济君之危,本是老臣分内之事。”
“义父是要去乾元殿吗?”她看看那些奏疏问。
“正是,这些文书都是要尽快呈给陛下的。”
“那漪兰就不打扰了,改日得闲便去高府拜望。”
“娘娘言重了,老臣……”话未说完,高良惠忽掩袖一阵轻咳。漪兰心下一沉:“义父……”
高良惠止住了咳,摆摆手:“无事,老骨头了,不像从前那样健朗了。”
“义父千万要保重。”高良惠点了点头,鬓边银丝被风轻轻拂动。他施礼告退,转身向乾元殿一步步走去。漪兰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
“宸妃娘娘。”思绪被一声呼唤拉回,转头见一侍女来禀:“娘娘,承曜王子不舒服,您看您是不是去探望一下?”
用过晚膳,漪兰来到李承曜的住处,西壁氏不在,承曜躺在床榻上睡着,脸色发红,漪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隐隐发烫。转身问御医:“王子如何了?”
御医恭敬地答:“回宸妃娘娘,王子今晨忽发高热,经药石诊治和冰帛冷敷,已开始退烧,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漪兰听罢安下心,去看承曜,替他掖好被角。
“柳漪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一听便是那人,漪兰从容转身,果见西壁洛珈怒意冲冲走进来,劈头便问:“你在这做什么?”
漪兰眼眉一蹙:“我也算承曜的半个娘亲,来看望他都不许吗?”
“你少在这可怜兮兮装好人!”西壁洛珈不客气地说,转身去迎另一人:“陛下!”
羲和被她拉来,眉间似有不悦,甩开她搭在他臂上的手,不耐烦地说:“朕在同丞相议事,不是说了晚些再来吗,你火急火燎地拉朕来做什么。”语间含着愠怒。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事关承曜安危,臣妾不敢不上心,还请陛下体谅。”
“你想说什么?”
西壁洛珈瞥了一眼在一旁冷眼看她的漪兰,说道:“陛下,承曜此次发病突然并非偶然,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玉臂一扬,指向漪兰。她赶在羲和开口训斥之前继续说:“前些时日有人看见她夜间前往湖边拜月祷告,不,是祝诅!她诅咒承曜,承曜才会突发疾病。”
漪兰闻言冷冷一笑:“故技重施。”
西壁瞪大了一双凤眸:“你说什么!”
“你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羲和拂袖负手于后,言辞沉沉,转顾西壁洛珈:“朕同你说过多少次,朕现在政事繁忙,你怎么总是拿这些事来烦朕?”
“陛下,如果她果真诅咒了承曜呢?”西壁横眉问。
羲和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漪兰,缓缓开口:“你去拜月祷告,却是为何?”
漪兰一怔,觉出他的问话并不带半点温度,心中一沉。淡淡回答:“臣妾是为国祈福。”
羲和敛眉思忖半晌,抬眼看她,目光幽凉:“你为国祈福,是为大夏,还是为大宋?”
一语出,漪兰惊诧间望向他,难以置信这话是他说出口的,但这话分明是他说的。一瞬间,仿佛周身没入寒潭。眼前的人忽然如此陌生,那指尖残留的余温,那日并肩同行时的恬安变得那样遥远而空茫。
众人皆沉默,气氛冰凉,仆从吓得大气不敢出,噤若寒蝉。
“阿爹。”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打破了沉默。西壁洛珈欣喜地扑到床边:“承曜,你醒了!”李承曜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看四周,开口说:“阿爹,阿娘,是承曜不好,夜里还偷跑出去玩,才染了风寒,不关柳姨的事。”
西壁洛珈连忙说:“好好好,阿娘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早些好起来。”
羲和望了漪兰一眼,正对上她投来的冰凉的目光。漪兰冷冷地说:“既无事,臣妾便告退了。”话毕泠然转身离去。羲和静静目送着她的背影,不发一言。
漪兰出殿后疾步走着,阿玳在后面紧赶慢赶生怕她出事。奔到一处画亭停下来,手扶着亭柱,极力忍耐不让目中的泪水流下来。她难过,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恐惧,只因那心心念念的温暖,最终失落,无迹可寻。穿上素衣简衫,他只是她的夫君;身着皇袍衮衣,他便只是国之帝王。彩云易散,朝露易消。帝王心术,从来难测。
“娘娘,想哭就哭出来吧。”阿玳神色悲伤。
“不,”漪兰定定地说:“我不会再为他流泪了,我为他流过的泪已经够多了。”她整了整仪容,正正神色:“我们回去吧,阿玳。”她露出一缕笑颜,朝紫宸殿走去,阿玳见了她笑,心中却愈发难过。
羲和进殿时,见没藏青翎已在殿中等候。青翎刚要行礼,羲和说:“免礼,有事吗?”
没藏青翎眉间紧锁:“陛下,我们的车队每每遇袭,粮草进不了中兴府,边境上的贸易因为蒙军侵袭也全部关闭。”
“库中存粮还能维持多久?”羲和一针见血地问。
青翎犹豫一瞬,正色道:“至多三个月。”
羲和沉默着,没藏青翎低下头,时间仿佛静止。羲和重新开口时,语气中的镇定并无半分改变:“传令下去,即日起宫中用度一律削减,公侯贵戚家也一样,省下来的钱粮充作国用。”
青翎一皱眉:“陛下,宫中倒是无人敢质疑,但公侯贵戚……他们都骄奢惯了,一时间恐怕……”
“那就告诉他们,谁能让蒙古主退兵,他家的用度不仅不必削减朕还重重有赏!若是没有这个本事,就要懂得为国纾难。”
青翎只得应了:“是。”听得羲和轻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一点不错。安乐至极必有忧患。”
他转眼瞥见宫灯,烛端火焰在微风中翕动,照亮了一室。即使如此,但依旧照不亮他的内心,照不亮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