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半世飘零随逝水（1 / 1）
清晨，羲和心中没来由地便是阵阵不安，只觉无力，伸出手轻轻揉着额头。
“报！——”
一声尖利的通禀声由远及近，未待羲和转身，内侍已迫不及待飞奔入殿，期间被门槛绊倒亦顾不得许多，立马爬起来奔到羲和身后“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大喊道：“陛下，嵬名令公将军归来，在殿外待罪。”
羲和陡然转身，被极大的不安感深深笼罩，睁大了眼睛惊异地问：“出了什么事？”
内侍低伏在地，不敢抬头，带着哀声说：“灵州，失守！”
一瞬间羲和好似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双手紧紧握拳，青筋凸起，满目的难以置信以至惊悸绝望。忽然，如梦方醒一般，他拉起那个内侍焦急地问：“大伯父呢？先太子呢？”
内侍哆哆嗦嗦，声音发颤，已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悲痛：“齐王殿下他，殉城了。”
扶着内侍的手一僵，许久慢慢滑下，羲和的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身体晃了两晃，一旁的没藏青翎连忙扶住他：“陛下！”
羲和定了定神，冲他摆了摆手：“朕，没事。”又转顾内侍：“老将军现在何处？”
“在殿外跪伏待罪。”
羲和闻言，直直朝殿外走去，青翎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去。
嵬名令公满身血污，铠甲破败不堪，跪伏在殿外。羲和走到他近前，他看清是羲和后，悲愤沉痛地说：“陛下，卑职无能……灵州丢了……先太子阵亡，陛下交给臣的十万兵马也所剩无几，请陛下赐臣一死。”话毕他重重地不停叩首，额头都磕出血来。
羲和徒然叹了口气，弯腰抬手将嵬名令公扶起来：“老将军，朕知道你尽力了，来日大战，还需你为国效力，莫要太过自责，先下去休息吧。”
嵬名令公老泪纵横：“谢陛下……陛下，蒙军将至，需早作打算。”
羲和点了点头，吩咐左右扶老将军下去休息。
他望着乌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暗夜之中，没有退路，不辨方向，被窒息般的绝望裹挟。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奋力一搏。
“青翎，”他的嗓音若有一丝沙哑：“去告诉云冽，严密监控蒙军动向，把中兴府城内城外及附近监军司能调动的兵马做好清点，派驻各个方向严密防守。另外，做好百姓的动员，需要时务必全民皆兵。”
青翎沉沉应了声：“是。”转身刚走几步，又被羲和叫住：“等等，大伯父战死的消息先不要让大伯母知道。”
还未等没藏青翎有所反应，只见一个侍女跌跌撞撞跑来禀报：“陛下，齐王妃不好了！”羲和一惊，匆匆去了大伯母所居的兴庆殿。
进殿一看，帷幕半卷的床榻之上，齐王妃卫慕都兰神色枯槁静静卧着，旁边地上摆着一个铜盆，盆里有一摊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漪兰立在一旁暗暗咄泣，飞雪半跪在床边用手帕帮母亲拭着唇边的血迹。
羲和痛苦诘责之下拽过旁边一个泪光涟涟的侍女低声厉色问：“谁把消息告诉大伯母的？”
侍女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哭的更厉害，羲和顿觉不妥，遂放开了她。这时听卫慕氏无力地唤：“羲和。”他马上走到床榻边：“大伯母。”
卫慕氏低低说着：“羲和，别怪罪她们，没人告诉我。我梦见德任了，他骑着马来到我面前，满身是血，身上还插着几支箭，他还对我笑，向很多年前一样，他最后同我说‘都兰，我走了。’然后我就惊醒了。”话刚说完，卫慕氏又一次剧烈地咳起来，飞雪本来在饮泣，见状忙抚着母亲的背，神色哀伤。
羲和低着头，抑制着泪光，不让它们流下来：“大伯母，是我无能。”
止住了咳，卫慕氏说：“羲和，不关你的事，我们谁都没有错，生在这个时代，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看了看哭成泪人的飞雪，费力地抬手帮她拢了拢碎发，带着一丝心酸说：“飞雪，你要懂得照顾自己，要听你哥哥嫂子的话。”飞雪摇摇头带着哭声说：“阿娘，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卫慕氏是仿佛已经听不见飞雪的话了，她定定望向前方的一片虚空，脑海中倏然闪过那些永不会忘的画面，年轻的李德任骑着高头白马经过她身边，勒住马回身对她俊朗一笑说着：“你就是卫慕家的大小姐吧？”她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她知道再没有什么可以阻隔，她与德任，就要重逢了。
她缓缓阖上双眼，眼角有一滴泪滑落，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飞雪呆愣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一声声地哭喊：“阿娘，阿娘，你别丢下我！阿娘，你醒醒啊！啊——”羲和半跪下去，搂过飞雪，飞雪伏在他怀里凄厉地哭号，他也再抑制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飞雪呆呆地跪坐在父母的灵位前，不吃不喝已是好几个时辰。她早已停止了哭泣，却好似进入了一个虚无空茫的状态，不再流泪，不再说话，无有悲喜。
漪兰忧心不已，几次去扶她离开她都毫无反应。羲和拉了拉漪兰，示意她虽他离开，让飞雪一个人静静待一会。漪兰叹了口气，只得随他出了灵堂。羲和对守夜的宫女低声说：“照看好长公主，出什么事情唯你们是问。”宫女忙应了。羲和回身望了一眼飞雪孤绝的背影，神色悲伤。
静立了一会，他携了漪兰，向紫宸殿走去。
他把手提风灯的随行侍从打发到十步开外，一言不发，静静地走在雪地中。积雪映照着月光，散发着清冷凝绝的光芒。周遭寂静无声，只闻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那样近，又那样远。
漪兰只觉手上一暖，原是羲和握住了她的左手，轻柔而不经意。手心久违的温暖传到心里，仿佛可以融化周围的冷寂。
她侧脸瞧向他，他目视着前方，但前方之景物又好像全未映到他心里。他的目光孤寂而哀伤，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无可奈何的凄凉。而她的心底亦是一片萧索。
漪兰伸出右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仿佛感知到了她的宽慰，他停下脚步，转顾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月光清幽照着他，俊朗的五官和如玉山般的身姿使他看起来如同谪仙，但眉间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紫宸殿已在前方不远处，殿中透出的光亮在暗夜中分外显眼。他拉着她的手继续朝殿阁走去。
行至紫宸殿门口，他抬眼望着殿门上方那块西夏文和汉文并列的匾额，这本是他心底认为的宫中最温暖的所在，但是他却不得不远离，因为他是怕的，怕终有一日这最后一点温暖也终会熄灭。
“不进去吗？”漪兰轻声问。
他收回目光：“不了，我还要去看奏疏，你早点休息吧。”
漪兰目中并没有失望之类的情绪，只是平静无波，或许这是早已习惯了的。
羲和目送她进了殿，殿门缓缓闭合。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从前他只执念于微斯人吾谁与归，却从未想过在这茫茫人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多痛苦。这离聚之苦他真切地尝过了，或许也应该早日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