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斗转星移江山易(1 / 1)
五月,肃州失守,军民尽屠。
六月,甘州城破,阿绰阵亡。
七月,蒙古进兵西凉府,不战而降,河罗等县不守。
蒙古一路进军,深入夏国腹地,城邑尽溃。李德旺在朝堂上与众臣一起听着战报,表面上他只是眉头紧锁,稍稍忧虑,但在他内心已经惊惧忧虑至极,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深深包围。他深知他不是一个足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的人,担心国家在他手中失掉,故而整日整夜忧惧不安。
隐隐感觉心口又阵阵发痛,这本是陈年旧疾,时有发作,并未当回事。但在听奏报的过程中,疼痛竟然不似平常那样慢慢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他已难以掩饰地冷汗直冒,浑身颤抖。
有臣下注意到,连忙说:“陛下可是龙体欠安?是否需要传太医来看?”
李德旺艰难地摆了摆手:“朕稍稍休息便可。”话毕起身欲到后殿。谁知一起身眼前金星直冒,世界仿佛突然之间乌黑一片。他又跌坐回龙椅上,死死抓着胸口,表情扭曲,痛苦万分。痛至极点,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弦断开,他失去知觉,倒在桌案上。
群臣大惊,手忙脚乱地上前扶持,传唤太医。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皇帝病倒更是雪上加霜。但是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会比预想中更棘手。
李德旺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药石针灸都已回天乏术,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目光涣散、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已说不出来。
皇后梁氏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没有预想到他会猝然病倒,掩饰着内心的哀痛,只希望能陪伴他走过最后的时光。
李德旺偏头看向她,无神的目光中有一丝的歉意。嘴唇动了动,好似对她说着话。梁氏俯身屏息静听,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一直……在我的……红尘里,可惜……我们隔得……太远了。”听完最后一个字,梁氏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论是从前做北平王妃时,还是后来做皇后时,都早已习惯了他们之间的若即若离。她和李德旺,从一开始便隔了沧海,一片到最后也没有越过的沧海。到最后的时刻,他才同她说了一句心里话,但她却再也不会有半点的喜悦了。
“陛下,”有大臣轻轻问道:“陛下,您百年之后,这江山该托付与谁?”
静默了片刻,人们屏息静听李德旺的答案,李德旺大睁着双眼,左手伸向半空,仿佛想做什么手势。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在人们以为能听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左手骤然垂下,被梁氏握着的右手无力地张开,带着一丝憾意,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德旺走过四十六年的岁月,死在乾定三年的秋天,庙号献宗。
伽若寺中,静玄手捻佛珠闭目默诵经文,青烟缭绕,屋中除了低低的梵音之外,没有其他的声音。忽然,串联佛珠的丝绳断开,乌黑发亮的菩提子四散溅落,“劈里啪啦”地掉落在青砖地上,各自弹跳了几下归于沉寂。静玄睁开眼睛,望着满地的菩提子,心中一沉。
一记沉闷的钟声从承天寺方向传来,一声一声,重重敲击在人们心上,闻者皆是眉头一凛。钟声掠过原野,伴着呜咽的风声,异常苍凉。钟声余音不绝,拖着长长的尾音,化为了深深的叹息,直到最终归于沉寂。
四十二响,王者之丧。
静玄望向旁边的佛像,佛像永远以慈悲的神情抚慰众生,给予众生以希望。他还是走了,先走了一步,那段陈年的旧事,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永远尘封。
乾元殿内,太后往利氏端坐于上,神情萧索。短短几月之内,先丧夫,再丧子,悲痛不言自明,但是她不能再倒下,李德旺没有留下遗诏,她必须强打起精神议定储君,这是当务之急。
对于帝位人选,各人争议不断,乾元殿内,吵嚷不堪。
“臣请迎回先太子德任。”
“德任早已失去即位权,此时迎回岂不是藐视神宗皇帝吗?”
“如今大敌当前,应遴选贤能率军民抵御外侮。”
“如此,几位叔伯王爷堪当重任。”
“立帝乃当务之急,远离中兴府之人不应考虑。”……
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无法统一意见。往利氏心知肚明,朝中暗流涌动,各自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以期选出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人为帝。德旺无子,德任一脉失去继位权。余下宗室,对皇位唯恐避之不及者有之,志在必得者亦有之,若久悬不决,外敌未御,内乱先生,才真是天亡大夏。
她相信德旺在最后想说的也一定是李德任的名字,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而她是没有办法选定德任的,毕竟这是一条阻碍重重且并非没有弊端的路,她不能用整个大夏去冒险。
正在僵持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西壁赫山开口,声如洪钟:“诸位,难道忘了,嵬名家还有一个人吗?”
一语出,众皆愕然,片刻之后,有人悟道:“南平王晛。”南平王李晛为神宗孙、献宗侄,为人谦和贤德,身份上无可指摘而且能平衡各方势力。众人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纷纷称是,附议赞成。
太后往利氏见大势所归,虽心中怅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现今唯一的办法。“如此,便这般罢,着人去请南平王。”
羲和甫入宫,得知李德旺死讯,心中不胜凉意。进入乾元殿,随着内侍通禀:“南平王到!”只见分列两侧的群臣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他目不斜视直走到太后近前,行礼道:“参加阿婆。”
往利氏盯着他看了半晌,语重心长地开口:“羲和,大行皇帝突然驾崩,未留遗诏,众卿议定,拥你为大夏新主。”
仿若平地起惊雷,羲和猛抬头望向往利氏,她容颜苍老,目光中满是疼惜与希冀。
“孙儿才疏学浅,怕是难当大任。”羲和连忙表态。
“殿下,莫再推辞,如今多事之秋,请您尽早登基,带领军民御敌。”西壁赫山郑重地说。众人闻言,纷纷应和。“恭请南平王继位为帝!”“恭请南平王继位为帝!”
请求声回荡在偌大的乾元殿内,羲和感觉自己被海浪裹挟前行,没有方向,无法可易。也许,这就是他逃不开的命运,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武烈皇帝元昊对他说过的话,也许一切早已注定。
他木然扬手一抱拳:“李晛定当尽己所能,抚国安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众臣纷纷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洪厚的山呼声在宫殿内外久久回响,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翻开新的一页,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义无反顾去承受。这个转折太过始料未及,他也要随着这个转折,踏上更加一无所知的未来。
他缓缓走出乾元殿,殿外分两列正立的质子军在他经过时全部单膝跪地,低头行礼。他心中怅惘,他已经登上了一个曾经难以企及的位置,必定要承受曾经没有体会过的重重困难。
“陛下,”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在唤他,他回过头,看见高良惠走到近前,躬身一揖。
“丞相快请起。”把高良惠扶起,他轻轻地说:“丞相,我从未想到,命运是如此弄人。”
“陛下未曾争过什么,唯其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
羲和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听高良惠话锋一转:“陛下是个聪明人,识得大体,旁的事老臣无需多言,只一件事,中宫之位可有决断?”
羲和一愣,仿佛想脱口而出有一个答案,但话到嘴边,他沉默了。
“陛下,老臣并不是想提醒陛下做什么,而恰恰是想提醒陛下三思而行,如果你真的爱她、或是爱过她的话。”
羲和思量片刻:“多谢义父提醒,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