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刘郎已恨蓬山远(1 / 1)
羲和由侍者引领,穿过几道宫门,到了偏殿。西夏王李遵顼在宫中设宴,特别召他参加。见过礼后落座,打眼看去,今日宴会规模并不大,只请了少数王公贵族。
宫宴自然少不了乐舞,虽然元昊称帝时革五音为一音,但李遵顼即位后,把库中闲置多年的各色乐器又都取了出来,命人编排歌舞。
在由三弦、琴、筝、笛、箫、笙、大鼓、羽葆鼓、丈鼓等乐器伴奏下,十几名舞姬翩翩起舞,曲破、舞绾、柘枝舞、胡旋舞纷纷上演。
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身姿妖娆的舞姬着五彩绫罗裙,和着乐曲的节奏起舞,舞衣轻盈,如朵朵浮云,艳丽容貌,如盛开牡丹,回眸一笑百媚千娇,似雪花飘摇,蓬草迎风。玉臂轻舒,裙衣斜曳,彩条飞旋,正是“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众人饮酒谈笑间,李遵顼对西壁赫山说:“赫山啊,那就是你侄女吧?”西壁赫山旁边的一个红衣少女起身上前行礼:“臣女西壁洛珈参见陛下。”李遵顼微微颔首:“听你叔父说令尊新丧,还请节哀,以后中兴府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就是了。”女子谢恩,言语沉着心思缜密,举止间有着同年龄不符的倨傲与世故。
西壁洛珈向李遵顼敬了一杯酒之后,又从侍婢手中端起一杯酒,转身径直朝李晛走来,李晛这才看清她的相貌,红色衣裙华贵绚丽,一双丹凤眼慧黠含光蕴着万千情思,眉目倒是如画,可稍显分明的棱角使她透出一丝凌厉。她恭敬地敛衽一拜:“臣女早就听闻南平王温雅谦和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薄酒一杯,请殿下莫要推辞。”李晛心下虽罔然,面上却始终微笑,饮下酒水:“多谢姑娘谬赞。”见她媚然一笑,转身回到座位。
李晛正思忖西壁之意,忽听阿爷唤他:“羲和啊,”他忙回神敬听“你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阿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大伯了。你要是看中哪个姑娘就跟阿爷说,阿爷给你们指婚。”李晛闻言,心中欣然,刚欲措辞提及漪兰,只听李遵顼接着说:“只一点,你的正妃至少要是党项贵族吧。”一句话如炸雷,把他的思绪扰得纷乱,竟是说不出话来,看见太子使了个眼色给他,他只得木然应道:“是。”
他仿佛周身没于寒潭,如墨一般深沉的忧思包裹着他,溺毙其中无法呼吸。好像前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若是跨不过去,轻则遍体鳞伤,重则粉身碎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再无心观赏乐舞,身外万千繁华,他却独自寥落。
数杯酒下肚,佯装微醺,他起身去殿外透气。在汉白玉栏杆前负手而立,抬头望那幽幽冷月,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寒颤。脑海中忽然忆起一个早已远去的身影,那一年他去承天寺为战死的李承祯诵经,登上昊天塔时,看到了那个孤单而无助的身影。她转过身看到他,目光泫然:“羲和,我没有哥哥了。”风声穿过塔檐,槛外云水空流。那是她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之后,她被送到蒙古和亲,一去不回头。后来听风声呜咽,仿佛是那个叫察合的少女唱着悲戚的歌:“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身不由己,他和她一样,终究是,身不由己。
“羲和。”听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太子妃卫慕都兰。他难掩落寞:“大伯母。”卫慕都兰与他并肩而立:“是我太糊涂,竟忘了提醒你这一层。皇室的婚姻自古皆是维系权力的工具,身为皇室,婚姻便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听你阿爷的意思,你的正妃就算不是出身八大家族,也要是高门大姓。”
“我知道的,伯母。”他心事重重,之后静默无言。
桌上摆着几枚嘉定元宝钱、光定通宝钱,漪兰在教阿玳玩“簸钱”,抛起、拨弄、聚拢钱币后将其覆于手掌下,请同伴猜正负数量,以对错定胜负。簸钱声悦耳动听,抛接如行云流水,欢声笑语不时传出。
忽听有人沉沉敲门,之后一身酒意的李晛进来,目光萧索。他撑着桌沿一挥手:“阿玳你先出去吧。”阿玳看情形不对,不敢多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漪兰看他的样子,心中不安:“出什么事了?”
李晛顾左右而言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男人,他的妻子深爱着他,不许他喜欢别的女人。男人碍于情面接受了兄弟赠给他的一名女子,妻子不高兴便总是纠缠不休,最终把男人推向了那个女子。那女子同他的妻子同时怀孕,妻子的婢女气不过便下药想害那孩子,却不料连同那女子一起毒死。妻子惊惧悔恨不已,生下孩子几年后便抑郁而亡。”漪兰听着那段悲哀,似乎明白了这是谁的故事,听得李晛说:“那个男人是我阿爹,他的妻子是我阿娘。”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
“今日阿爷说,我的正妻至少要是党项贵族女子。”泠然一惊,漪兰明白了一切,心下幽凉。
“兰儿,我不想,让你步那女子的后尘。”
“所以你想放弃了。”
他一捶桌案:“大不了这王爵我不要了,我们去江南吧,过普通人的生活。”漪兰眼睫微垂,握着他的手,语意苍凉:“不可能的,那日你月下吹萧,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撇下家国独善其身。”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你阿爷想让你娶哪家的女子,野利氏、细封氏、往利氏、颇超氏、米擒氏还是费听氏?”李晛从背后环抱住她:“兰儿,我一生所爱,唯有你一人。”
“那又如何,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母亲会决绝地离开,连高伯伯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处在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做到。高处不胜寒,宫门深似海,婵娟尚有圆缺,人事岂能浑全?我喜欢你,但如果我们之间的爱是这样无望的话,那我就不要了。”
“兰儿,你容我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话音刚落,听得青翎在门外通禀:“殿下,陛下有旨意给你。”羲和静立半晌,只得步履沉重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