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暗夜人家(1 / 1)
长安三年,三月。季春时节,万物复苏,生灵渐醒。
曲江池的水早已解冻,湖畔成片的杏林也已是雪白一片,鸿胪客馆内那几株天竺而来的樱花开得正好,乐游原上,芙蓉园旁日日都是游人如织。长安城的百姓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衣,沉寂了一个冬天,人人都想在这春日的好时节里享受盛世安宁的美好。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出门去太远的地方,日子安闲,何不品美酒,作好诗,观乐舞,赏美人,长安城里这样的地方很多,而望月楼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此时的厅堂正中,正有十来个妙龄佳人在表演乐舞,宽敞的大厅里日日都是宾客满堂,把酒言欢。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台上只有十一个女子,只因这没出现的佳人,在这大好的春光中,病倒了。
望月楼□□,玄冬阁。
月华站在一张檀香床旁,看着拥着被衾,斜靠在床边的女子,脸上是难以掩盖的忧心。
“这都喝了好几日的药了,怎么还不见有起色。”月华皱着眉说道。
“咳咳…”还没有说话,那女子先是咳了几声,她的脸色很苍白,但容貌仍然十分的清秀,略显凌乱的乌黑发丝从旁边落下几根,显出一种娇弱的美感。
这女子便是望月十二仙中的应钟,她们这十二个人,名字皆来自于律书中的十二律名称,按年纪长幼排序,她的年纪较轻,所以排到了十二律中的应钟。孟冬气至,则应钟之律应,月华这样跟她解释过自己名字的含义,虽然当时不甚明白,但几年下来,她也习惯了这样一个听起来有些清冷的艺名。
入春以来,随着天气的渐渐暖和,各种病症也在悄悄蔓延着,应钟也在几日前染了风寒,这样常见的病症按理说应该很好治疗,但几日下来还是不见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碧烟,去叫张郎中来,让他再给应钟瞧瞧,不行的话,我们就换一个郎中治。”月华转身吩咐碧烟,十二仙的表演虽然没有应钟也无大碍,但毕竟是自己的手下,更何况,私下里月华都视她们为自己的家人,家人生病,哪有不急的道理。
“月娘,行了,你赶紧去做你的事情吧,我这边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应钟以歌声见长,此时她的声音虽然受风寒的影响暗哑了几分,但仍然无损她的好音色。
“我没什么事,现在唯一的事就是让你赶紧好起来,然后上台表演给我赚钱去。”月华没好气的说着,走到桌旁倒了一杯热水端给床上的病美人。
应钟接过杯子,轻笑一声,这个月娘,每次都是这样,明明就是关心她们,还非要装出一副恶老板的样子,她也不看看自己那个温雅的样子,哪里有装恶的天赋。
“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你这两天不仅是生病,神情也是恹恹的,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听呗。”月华看着气色很差的应钟,正色说道。应钟平日里虽然不算活泼,但也是爽朗之人,就算是生病,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神情不振。
“倒是有一件事,或许是我疑心了。”应钟不知想起了什么,刚刚有所缓和的表情又重新凝重起来,她喝了一点水,才有说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还有个妹妹在老家。”
“记得,你妹妹是叫瑛姑?小你四岁,算起来现在也已经及笄了吧。”应钟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后来她来长安谋生,被月华发现带到望月楼,而她妹妹还在老家跟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
“是啊,就是因为她已经及笄了,我不想再麻烦舅舅了,正好现在也算在长安落住了脚,所以就让她来找我。”
“嗯,姊妹两个本就应该在一起,而且十五岁算是大姑娘了,来望月楼也可以做事帮着补贴家用。”月华点点头,她这里不缺人手,但多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两个月前给她写了封信,让她即刻动身来长安,她从益州出发,两个月的时间应该早到了,可是现在还不见她的踪影,我就是想着这事,才一直放心不下。”
“这你可能多虑了,小姑娘第一次上路,可能在路上贪玩,或者什么事耽误了也说不准啊。”
“不,阿瑛性子沉静,不会贪玩误时的。”应钟摇摇头,继续说道:“而且,我怕她一个人上路不安全,就让舅舅找了一个商队带上她,他们走的是新修的官道,隔几天去到驿站的时候,阿瑛都会给我寄封信保平安的。”
说罢,应钟拿出自己枕边的一叠信递给月华,一共有七封信,都是从剑南道到关中路线上的驿站里寄出的,月华仔细看了一下,最后一封信盖着临皋驿的印戳,这是凤翔附近的一个官家驿站,离长安城已经很近了,这上面的日期是三月初十,也就是五天前,怎么看从凤翔到长安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所以应钟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就是最后一封信了?”月华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语气也沉了下来。
“最后一封了,阿瑛说她写完信的第二日就会出发,应该一两天的时间就会到长安。”
月华拆开信封,拿出了那封信,上面的字迹端正工整,很明显,小姑娘是请驿站的官员帮忙代写的,只见上面写着:“阿姊:这几日可还安好,我已进入关内道,现在临皋驿站,商队已由凤翔去往西域,今夜我一人休息,明日启程去往长安,约有两日光景可到。盼姊已久,暗想见面场景,心内惊喜难安,今夜恐难入眠。妹:阿瑛。”
虽然还有两日就能见到,但瑛姑还是寄了信来,只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但其中的姊妹情深可见一斑,即使是月华这种,没有兄妹只有一个义父的孤家寡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情谊,只是现在,姐姐患病卧床,妹妹却不见踪影,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那商队不是来长安的?”月华看着信说道。
“那是去康国的商队,只是都会经过长安,所以才让阿瑛跟着来。”
“所以阿瑛在写这封信时,就是一个人了。”月华沉吟着,“临皋驿附近有很多旅馆,就在官驿附近,应该不会有黑店,就怕阿瑛觉得旅店费钱,而选择去附近人家借宿,她一个小姑娘,确实容易出事。”
听到此,应钟手一抖,杯中的热水倾洒,烫到了自己的手,她忍住了惊呼,却没有忍住眼眶中的泪。
“哎,你这是干什么。”月华赶紧拿走了杯子,转身用帕子浸了浸盆中的凉水,敷上了应钟的烫到的地方。
“我只是说可能,这中间的时间不长,也许只是老乡热情,留她多住一晚,她不好拒绝呢。”月华轻试着应钟的手,继续说道:“不管怎样,你现在不能急也不能慌,养好病才是要紧事。”
“月娘,我……”应钟按住月华的手,眼睛直视着她,透出一种急切的光芒。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还病着,我是不会放你出门的。” 月华打断了她的话,摇摇头,又想了一会儿,才无奈的说道:“这样吧,午后我带着碧烟去临皋驿附近问问,打听一下消息,实在不行,就只能报官了。”
应钟点点头,眼中还有泪,月华轻叹口气,心中不住的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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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西沉,辽阔的平野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红光之中,长安近郊的风光秀丽,蓝田余脉绵延起伏,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之下闪烁着玉般的光泽,山脚下村落中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百家饭的香气,时候俨然已经不早了。
月华颓然的站在驿馆门外,她前前后后问遍了驿馆的人,都说只见过阿瑛来寄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至于去哪里就更不清楚了,再问旅馆的伙计,则是根本没见过这样一个独身前来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在旅馆的话,她就只能去附近的村庄了,月华想着,看了眼周边,临皋驿附近旅店颇多,但顺着官道再往远走,就是旷野了,那里一定会有村落的。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就算赶回城里,坊门也关了,还不如去附近的村子里再找找人,天黑之后,就近住到旅馆或者老乡家中也可以。
“阿姊,我们现在怎么办?”一旁的碧烟出了声。
月华看了眼碧烟,都忘了还有这个丫头了,她想了想,说道:“我们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
这一带算是京郊,并非人烟稀少之地,也鲜少有盗匪悍徒,她和碧烟两个人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更主要的,她一想起还抱病在身的应钟,就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努力找找人。
连着走了两个村子,还是没有打听到人,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渐变暗,路过的几个旅馆都已客满,只能去村子里借住一晚了,月华让驾车师傅加快了速度,现在再不去借宿,怕是过一会儿就敲不开门了,郊外不像城中,晚饭之后,大多数人家就早早休息了,一来为了省灯油的钱,二来也是为了第二日早起干农活。
车子停在了一个村子门口,天已经全黑了,月华下了车,借着月光勉强认清了村头挂着的一个木牌,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着“离火村”,牌子两边有两根又高又直的木桩,上面挂着两个狐狸头,村旁的土墙上也都画着各种狐狸的形象,只是光线太暗看不太清,可能这村子崇拜狐狸吧,时下很多人信奉祆教,这教中有一派就是奉狐狸为神灵的,这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看到这些,月华也没太在意。
车夫要赶回家休息,现在只剩她和碧烟两个人了,她们两人走进了村子里,看起来,这村子好像并不大,只有零星几户有灯火闪烁,她选择了靠近村头的一户人家,还有灯光亮着,看来里面的人应该还没有休息。
月华走到了门边,轻轻的扣了扣木门上的铁锁,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很突兀,几声之后,还没有人来开门。
碧烟有点害怕,她攀着月华的手臂,轻声说着,“阿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总觉得这村子怪怪的。”
月华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但现在再回去更危险,还不如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她拍拍碧烟的手,说道:“没事的,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良善人家,我们就住一晚,明天天一亮就走了。”说罢,她继续敲了敲门,这一次,她听到了门后有人走动的声音。
门“吱”的一声响了,从后面探出一张脸,月华这下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脸实在称不上和善,甚至有些可怕,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皮肤是常年暴晒在日光之下的黝黑粗糙,她的眼睛只有左边一只,右边只有一个大大的黑洞,在昏黄的油灯之下显得有些诡异。
月华定了定神,最后还是出声问道:“大姐,我们是来长安投奔亲戚的,今天太晚了进不了城里,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
“离开这里,不要进来。”女人的声音很低沉,脸上神情莫测。
离开这里,难道要露宿荒野么?月华没有办法,只得从身上掏出了六七个铜钱,勉声说道:“我和妹妹都是小户人家,这是身上剩的不多的钱,还请您行个方便,这么晚,我们实在没有去处了。”今日出门时,她和碧烟都穿了很朴素的粗布衣服,身上也没带太多钱,现在车夫已经回城,只剩她们两人,任谁看也只是两个前来投亲的乡野女子,不会有见财起意的危险。
中年女人看了看她们两个人,又看了看月华手上的钱币,现下国家粮仓充足,三、四钱都可以买一斗米了,所以这些钱并不算少,等了一会儿,她终于打开了门,侧身让月华她们进门。月华小心的跟在女人身后,踏入这间并不算大,甚至有些寒酸的院子里,不过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月华有些放心的松了口气,准备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日继续努力找人。
临踏入房屋门槛的时候,她向两旁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间屋旁的角落里好像有个人,借着月光和屋内透出的光,她勉强可以看出是个老人,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厉害,就在角落里缩着,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直的看向她,月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了视线,跨入了房门。
女人安排她们两个到主屋旁边的房间里,屋子虽小,倒也算干净,月华吩咐碧烟去打水铺床,自己则再次向女人致谢,女人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打量着月华,隔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个村子会吃人,你们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说罢,也没管月华还想说什么,就径直走了。这时,隔壁房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听起来像是个男人,这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姊,怎么了?”碧烟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喝点水润润嗓子,早点休息吧。”
月华点点头,接过水杯,她还在想着刚刚看到的事情,这屋子里应该住了三个人,独眼的中年女人,墙角里的白发老人,还有就是隔壁里咳嗽的男人,他们是一家子么?可为什么彼此之间又不说话呢?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还有就是刚刚那女人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总觉得这村子也好,这屋子也好,都透着一股不对劲,但现在人已经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她现在只盼着白天快点来,也好离开这里。
“阿姊,我怎么觉得头很晕呢?”旁边传来了碧烟的声音,月华听的很恍惚,因为她自己的头也有些沉沉的,难道是因为今天太累了么?
她最终还是倒在了床上,旁边是已经昏睡过去的碧烟,即将陷入昏迷的一刹那,她隐约听到院子里的那个大门又“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谁呢?她再也无力思考,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