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路前行(1 / 1)
次日凌晨开炉,未经打磨的笔被收入漆盒,叶观澜没有向任何人告别,简单收拾了东西就直接坐船离开了藏剑山庄,只把那张画像留下了,端正的挂在了他寝屋向阳的那面墙上。
河水潺潺,载着船又回到了扬州。
桃树的叶,离去时还只是浅浅的笋芽,如今已经抽绽开来,连绵不断,绿了一片堤岸。
辰时的街市还冷寂着,只有寥寥几个路人,雾气罩着路,稍远一点便看不见了。叶观澜牵着马,提着漆盒,行至城门口的早点铺子,便坐下来叫了几样吃食。
忽而觉得身上一寒,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叶观澜抬起头张望了一番,果不其然,看见一个火红色的身影牵着马,向这边徐徐走来。
这个人,似乎从来也不会收敛那一身的剑气,又或者是……收敛不住?
苏袖也看见了坐在早点摊子里的叶观澜,露出了些许诧异,然后径直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道:“好久不见。”
叶观澜也打了个招呼,却发现自己和苏袖无话可说。
他是花青瓷的朋友,甚至曾经算是自己的情敌,虽然与剑道上颇有些惺惺相惜,但确实没什么能聊得起来的话题,气氛霎时间便尴尬起来。
苏袖倒是不介意叶观澜的反应,只是思索片刻,而后问道:“花青瓷呢?”
叶观澜本来舒展的脸色一下子就沉郁下去。
苏袖眉端微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么一句,倒是吓了叶观澜一跳。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就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
见叶观澜一脸的诧异,苏袖倒很镇静,向店家要了份煮干丝,配了一笼汤包,和叶观澜拼了桌子吃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叫方越风的。”苏袖一边吃一边说,看都没看叶观澜一眼,仿佛食物的吸引力比花青瓷失踪的现状还大似的。
叶观澜努力想了想这个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却回忆不起任何详细。
苏袖道:“他前几日,连着据点日月崖,整个儿被人端了。”
叶观澜有些迷茫的看着苏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见叶观澜没反应,苏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补充道:“他是花青瓷的仇家。”
叶观澜这才明白过来,终于从那堆杂乱的记忆里掏出了这个名字,对,金水镇里花无心提过的,不仅是花青瓷的仇家,似乎还对花青瓷有非分之想。
“谁做的?”干的好啊!
苏袖反问道:“你说呢?”
叶观澜被问的愣住了。
苏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早饭上,一边吃一边断断续续道:“花青瓷这人,你别看他整天横着走,其实他挺容易害羞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看了叶观澜一眼,脸上泛起些许笑意,“肯定是他吃亏了。”
叶观澜红了脸别开了视线。
苏袖故作可惜的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挺想看看他憋屈的表情呢。他现在也不知在什么旮旯角……处理他那些仇人呢。不仅是方越风,这阵子,他那些仇家,挨个的被除掉,哼,还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见叶观澜不回话,苏袖只得摇摇头,“他已经不怎么聪明了,你怎么比他还笨啊?我都说到这份上了。”
叶观澜惊了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花青瓷笨。
怎么暗示对方都不得要领,苏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嗤道:“长安!你一路往长安走,准能找到他。”
叶观澜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要道谢,却被苏袖制止了。
“用不着道谢,”他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只需记得,你们……你们夫夫俩,欠我一个人情。”
马蹄急急,沿着官道穿越扬州金水,途径金门关时,花无心与百里不在关中,倒是遇上了那切磋过的纯阳弟子与苍云汉子,寒暄一番之后,没有答应留宿,叶观澜只是带着那漆盒,日夜兼程直上洛阳。
在金水镇关口时,叶观澜曾勒马回望。
疾驰过的一水一山,在背后青绿非常,一步一印……都是他和花青瓷一起走过的地方。
过了金水地界踏上洛阳,穿越虎牢关,走不了多远便到达了听泉书院。叶观澜系了马,解下挂在鞍下的漆盒,抱着盒子向听泉书院后山而去。
山道崎岖难行,小路又繁杂,只被领着走过一次,不多时叶观澜便迷了路。正着急,这边山道深处却走出两个人。一人是西域明教的装扮,另一人,与花青瓷一般,是个万花弟子。
叶观澜愣了愣,那两人也有些诧异,似乎都很惊讶居然会在这种山缝里遇到人似的。
那两名男子于叶观澜皆是长者,虽身染风霜,却各有各的俊逸,特别是那万花弟子,嘴角温柔的笑意如沁春水,只一眼就让叶观澜手足无措,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尽力在狭窄的山缝间让开了道。
那两人却并不过去,只是脸贴在一处小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向叶观澜笑道:“你要去到山谷里那棵枫树那儿?”
叶观澜有点讶异,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万花弟子笑了笑,“既是去那儿,我们给你领路。”说罢便折回头向来路走去,叶观澜连忙道了谢跟上,这才发现那两人是牵着手的。
……那个时候,花青瓷带着他来此处,也是牵着他的手的。
在山中绕了许久的路,终于到达那棵红叶的大树下。
叶观澜头晕晕的,觉得自己已经记不得回去了路了,忍不住就叹出一口气来,却见那两人都在好奇的看着他,脸上一红,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那两人在树下站定,小声的交谈些什么,叶观澜寻得那块字迹已经模糊的墓碑,发现碑上很干净,似乎刚有人祭拜过似的。他没有在意心里那点小疑问,只是在碑前恭敬的跪了下来。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没有跪拜,只是简单的行了个礼。
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叶观澜就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就如同花青瓷一样,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小兄弟,这也是你的故人吗?”那万花弟子突然笑道,一双眼睛看着叶观澜,露出些许探究的颜色。
叶观澜站起身,摇摇头,“不,我……我与这位前辈并不相识。只是途径洛阳,顺路来祭拜一下。”
“那,过去是谁带你来的?”那人又问道。
叶观澜怔了下,见那人又笑起来,连带着他身边那明教中人也笑出声来,那明教弟子的声音低哑却沉稳好听,说出来的话让人瞠目结舌,他问:“是不是花青瓷?”
哎?叶观澜睁大了眼睛。
看到叶观澜的反应,那两人露出满意的表情来,上下打量着叶观澜,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叶观澜云里雾里。
“花杀家有小洛书了,枯哭就不提了,小匕那个任性孩子怕是……哎,也就只剩下小瓶子了。”
“嗯,那小子规矩还是懂的,就是口味不怎地。”
“哎,说什么话呢……”
“我哪有说错他居然带了这么呆的来……我还以为会是那个苏……”
“行啦行啦你管这么多作甚……”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说笑笑举止神态亲密异常,叶观澜站在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颗草是棵树……彻底的被无视。直到那两人终于像是回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杵着,这才靠过来,皆是一脸古怪的笑容。
叶观澜觉得背上麻麻的,还有点冷。
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就像是武王城中,面对花小迷时的感觉。尽管不觉得对方会对自己不利,但那种古怪的笑容和眼神,弄得他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
“请问……两位前辈是?”叶观澜试探着问道。
那万花弟子笑了笑,答道:“花青瓷的长辈。”
模糊不清的答案……不管是年纪还是同门,长辈都只是个通用答案。不过,既然并不想明说,那么这两个字也足够了。
叶观澜礼貌的给两人行了礼。那万花弟子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文书袋里掏出纸笔,匆匆写了些什么,而后盖上一枚小小的印,折好那纸片,递到叶观澜眼前。
“我在外游历,暂时回不去谷中,劳烦将这封信送至花青瓷手中,记得,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那万花弟子虽然不再年轻,眉宇之间沉淀的风情却比少年醇美的多,一举一动流溢的温柔气息,当真是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那种浅笑时微垂眼帘的小动作,更是像足了花青瓷,叶观澜不由得就对面前这位长者陡增了一大截好感,他连忙接下那折成菱形的信纸,打开手里的漆盒,把信塞了进去。
叶观澜的动作很快,可那万花的眼睛也很利,开合之间便看见了漆盒之中的物事。他笑了笑,叹道:“好漂亮的笔啊。”
叶观澜两颊微红,“过奖。”
“凌厉有余,柔缓不足,”他笑着评价道,“不过,倒是很合青瓷的性子……”
说罢便拉着那明教中人踏上归路,走出几步又回头,冲着还杵在原地的叶观澜喊道:“不跟上吗?小心出不去哟。”
叶观澜连忙追了上去。
只听得那明教弟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说嘛,挺呆的……”
绕出了那片山坳,简单的道别,目送那两骑快马远去,叶观澜这才松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腮帮子……怎么回事嘛,感觉和见家长似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若走官道,天黑前到不了洛阳城,可若是留在书院等待天黑,浪费的也太多了。叶观澜犹豫了一阵,便策马走上小路,翻过一处高地,灭了一营狼牙军,仗着一匹好马……终是在天黑之时抄小路到达了洛阳城外不远处的南天别院。
洛阳早已沦陷,处处都有狼牙驻扎把守,就连这曾经为恶霸所有的南天别院也不例外。叶观澜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拴了马,摸着黑把小楼顶层住着的倒霉蛋打晕捆好,整理了一下还算干净的床铺,决定就在这里对付一晚了。
连日奔波,本该是很累了,躺下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叶观澜心中烦躁,听得窗外隐约的砰啪声,遂起身至窗前,探出头去,意外的看到了漫天烟火。
扬州洛阳,都烟火漫天,却是两重人间景象,叶观澜不禁苦笑。
反正是睡不着了,他穿好了衣物,扣好两把剑,怀揣着那漆盒,自窗户纵身离去。
焰火之下的洛阳城池,被镀上一层烂漫的光晕,在这兵伐之地,显得如此怪异,如此不合。
同一种事物,就像是焰火,庆祝用的焰火……用在扬州,或者用在洛阳,或者用在长安,一样是庆祝,却造就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如此般的,还有手中的剑。
自己的剑,师父的剑,苏袖的剑,花无心,还有花青瓷……怕都是不一样的吧。
师父醉心于铸剑之道,并不执着于剑的去处。苏袖的剑为心中的义而动,行着江湖事,随意不拘。花无心性子乖戾,獠牙只为了一人而生。那……自己的剑呢?花青瓷呢?
想到花青瓷,叶观澜脸上就浮出了笑容,他坐在洛阳城中一处塔楼的顶端,打开那漆盒,将那只尚未完成的笔取出,借着漫天烟火的光,细心打磨。
焰火在头顶愈开愈甚,渐渐的就有黑色的烟灰落下来,不多时,烟灰就变成了黑色的铁粒。叶观澜急忙把笔放回漆盒中,掸掸身上的灰土,有些无奈的望了眼头顶的烟花,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座塔楼,便纵身跃去。
换了个屋顶,虽然不够明亮,但是好歹不会被撒一头一脸的焰火渣子了。
叶观澜在瓦片上坐下来,刚要重新打开漆盒,却突然觉得……自己寻得的这处新屋顶,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怪异,心下却更加不安。
耳中又听到了不远处焰火的爆裂声,叶观澜心中一惊,方才明白,这处屋顶的诡异之处,正是太过安静了。别处除了焰火的声音,多少还会有些虫鸣,而这里,安静的简直就像处墓穴似的。
他头皮发麻,正想要换个去处,还没站稳,脚边猛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低头一看,脚腕上霎时便多了圈碧玉般的环带,两指粗的小蛇颜色鲜绿,亮的快滴溅出来,信子一闪一闪,一对晶亮的眼睛像是通了灵般,直勾勾的盯着叶观澜看。
叶观澜一惊,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欲甩开脚腕上的那条蛇,脚下一慌用的力气大了些,踩碎了几处瓦片,接着脚下一陷,整个人破开屋顶,带着哗啦啦的瓦片碎裂声,掉进了屋顶之下的小屋里!
“什么人!”
凛然的杀气伴随着一声轻喝骤起。
那屋里居然有人,声音甚至很耳熟。
叶观澜刚想道歉,却有东西环上了他的脸,把他的嘴给堵住。
还是蛇,但却是碗口粗的大蛇,一条青色一条白色,将叶观澜整个人紧紧捆住。那蛇的力气颇大,蛇身卷着人,却还能把人举在半空,两条蛇吐着信子看着叶观澜,舌尖不时的碰到他的脸,微弱却很明确的腥气,让人全身都不禁泛起一层恶心的酥麻。
就着那一点光亮,叶观澜再次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房间不大,塔楼顶的小屋本来只是用来眺望用的观景处,此时却堆着好些被褥铺着地铺,有些凌乱的被铺之中,睡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坐起身来,眉心微蹙眼神迷蒙的看着叶观澜所在的方向,似乎是因为被惊醒而目力不及。
他裸着身子,雪色的皮肤落着隐约的红色痕迹,小臂上狰狞的疤痕异常显眼。他看不清屋里的情形,眉心又皱了几分,连带着眉弓上的那一抹红也扭曲了起来。
居然……是花无心?叶观澜震惊之余,内心叫苦不迭。
“谁在那里!”他又叱了一声,刚要爬起来,却被另一人给环住了腰扑回被窝里。
接着,叶观澜听到百里用那有些慵懒的沉静声音,道:“没事,睡吧。”
话音刚落,缠着他的那两条蛇便动了起来,举着叶观澜爬出屋外,游上梁柱,将他倒挂在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