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江湖之中(1 / 1)
望北村马道上,花青瓷与叶观澜骑着马,一前一后走的缓慢而惬意。
一个冷眉冷眼,一个得意志满。
花青瓷终究还是没能拗过叶观澜,尽管只要他出手,把人往屋子里一栓就成……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带着叶观澜,踏上了普通的巡山路径。
南屏山静的时候很静,人丁稀少的小村显得很荒凉。但就是这般荒凉的小村,依旧层层布防,□□车,壕桥,木楼尖桩……在一片寂静之中剑拔弩张。叶观澜看着这一切,有些明白了花青瓷所说的江湖是什么。也许,就像眼前的小村一样,你知道它存在,却不知道它就是江湖,你见到了他们手上的刀枪剑戟,看到了层层战防,可这一切在寻常时候都是沉寂的,是安静的……就像你无法从一只沉睡的猛兽身上,看出他捕食的嚣张姿态。
只有争斗和杀伐的混乱之世,并不是所谓江湖的全貌,江湖是一处世界,也是一种局势,所以踏入进去的人,才会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叶观澜偷瞄着身边的花青瓷,这个人,也会因为陷在江湖之中而身不由己吗?
“看我作甚?”花青瓷头也不回的问道。
“我在想,南屏山的村庄……都是像这个样子的吗?”
花青瓷点了点头,半晌,又摇了摇。
“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很轻,顺着风,飞不了多远就消散了,“很久以前,这儿还有数个尚算安静的小村子,那时我还年少,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那天,我打马从那村子经过,却发现有人在屠村,尸横遍地血洒荒烟……而那个凶手,正把活着的人聚到一处,逼问他们一味药物的所在。”
“什么?!”叶观澜惊道,“一味药材罢了?为了这个杀人?”
马走的很慢,花青瓷说的也很慢,很慢又很轻。
“是啊,为了药材,”他轻笑,“那药材,能救另一村人的命。”
叶观澜一时语塞,只得安静的听花青瓷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村子里,有那人的恩人,为了报恩,他便来求药。可是村里人不愿给他,就算是被杀了这么多人,还是不愿给他,就因为他是恶人谷的人……那个时候,我正好到了那儿,所以我就杀了他。”
“那个人,是恶人谷的?”叶观澜想起了巴陵县中,花青瓷没头没尾的那些话。
花青瓷只点了点头,“那时候,他对我说,要是不让他把药找出来带回去,另一村的人也要死……但我还是杀了他。后来,我带着他的尸身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小村,用自己的医术给那村里的人医治,那瘟疫来的太急,却也并无解方,死了些人,大部分还是活了下来。疫情平定以后,村民拿着锄头拿着镰刀,想敲碎我这个大夫的头,后来见杀不了我,就群聚起来逼我离开那个村子……哈哈哈……”花青瓷笑了起来,“因为我杀了那个人,而那个人是他们的朋友。”
叶观澜沉默着,面对着这样的故事,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只有花青瓷的声音,还在轻缓的诉说着。
“再后来……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有一群恶人谷中人围攻我,我那时候才知道,那天我杀的那个人,叫做百钺。他们说,他是个重义气的好汉子,是他们的好朋友。而百里,是百钺的弟弟……所以你明白了,我和那些恶人的恩怨是怎样的。”
叶观澜沉默许久才点点头,问道,“那浩气那边呢?”
“那边……”花青瓷又笑了起来,“那边就更有趣了,因为我阻止了他们杀一个贪官。”
“贪官?”
“嗯,一个贪官。”花青瓷眼睛看着远方,视线有些迷离,“一个放粮的贪官。”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很缓,语调很平,就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年饥荒,饿殍遍野荒村处处……朝廷放粮赈灾,可惜负责放粮的是个贪官。那时候有一小拨浩气,决定去刺杀这个贪官,因为他侵吞粮款,并且降低了粮食的品质,米面变成了麦麸,变成了稻糠……可是,我阻止了他们。”
“为何?”叶观澜问道。
如果说上一个故事他只是觉得有些难以抉择的沉重,现在的这个故事,确实实打实的让他疑惑了。
“要说为什么……大约是因为,那群浩气之中,没有一个人经历过饥荒。”花青瓷突然皱起了眉,“他们不懂救灾的速度是多么重要,他们只觉得身为一个朝廷命官应该清廉正直,却不知道人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们真有本事,就想办法代替官员去赈灾啊,想办法去救人啊,只是杀了那个贪官,朝廷会再派一个,赈灾款会一直压在上面,越吃越空……而需要救的人,根本等不了,这不是杀一个贪官就能了结的事情。而那个时候……我遇到了苏袖。”
“……那个时候,苏袖已经在恶人谷了?”
“对,所以那一小群浩气才那么恨我。”花青瓷笑了笑,“那时候,我与苏袖一路挟持着那个贪官,用刀架着他的脖子才完成了那次放粮。苏袖更是插了一脚,把原本米面降低了品质,掺杂进了粗粮,换取了更大的数量……而后,浩气之中就传开了我勾结恶人谷染指赈济款的风言,再后来……哼,不说也罢。”
花青瓷策马继续前行,江畔的风撩起他的黑发,那双蒙蒙的眼睛眯了起来,眼圈被江风吹的更红了。
两人就这么无言的走出了很远,路过避水滩,走进小川,花青瓷才忍不住停住马。
他看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叶观澜,声音有些急躁,“你就不问我?”
“问什么?”叶观澜眨了眨眼。
花青瓷长了长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叶观澜那满眼的清明让他如坐针毡,最终只能别开脸去。
随即,他身前的阴影扩大,一个温柔的触感落在了唇角。
一时间,那许久以来都平平静静没有波澜的胸膛之中,震如擂鼓。
“青瓷,你知道吗,你是个很好猜透的人,”叶观澜笑道,那身明黄的衣衫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花了人的眼,“你在大事上看似是离经叛道,但是你选择的都是能活更多人的路。小事上嘛……”
叶观澜握住花青瓷的手,一脸贼笑,“我差不多也摸清楚了,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有时候反复无常,但是大多数时候心还是挺软的……青瓷,其实你也挺喜欢我的对吧?”
花青瓷轻轻的咬了咬下嘴唇,不说话,那沉静的苍白色蒙上一层薄薄的红,分外诱人。
“你不说话,我可当你默认啦。”叶观澜笑的特别开怀。
花青瓷难得的红了脸,却还是僵着一张冷面,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会问苏袖和我的事情。”
叶观澜啊了一声,急道,“对对这个我要问的!你和苏袖……啊!”
花青瓷收回刚掐了叶观澜一把的手,脸上划过一抹笑容。
“笨死了。”他小声嘟囔道。
小川深处,有一座大侠墓。
大侠墓中睡着穆玄英的父亲穆天磊,旧旧的石碑,却很干净整洁,这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祭扫。此刻,花青瓷也在墓前,他恭敬的上了香,静思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墓碑上,写着一行小字。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这位是你敬重的前辈吗?”叶观澜问道。
花青瓷摇头,“我只是觉得,他活的太烈,死的太悲。”
叶观澜轻叹一声,也捻了柱香,拜了三拜。
太阳渐渐西沉,一天又将过去,南屏山又笼在一片腥色之中。这儿的景致与任何一处都不相同,就如同这儿出来的人与别处都不相同。叶观澜看着花青瓷挺直的脊背,那一身的银纹暗花,在黑衣上绽放开来,普通的万花弟子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却这般不同,就算只是一个背影,千万奔流人山人海,自己也绝不会认错。
叶观澜忍不住又向前一步,将那个背影揽入怀中,下巴扣着他的肩膀,双手环上他的腰。花青瓷也很配合的放松身体向后靠着,享受着日光下沉之前最后的灿烂。
尽管那红色的落日还没触及地平线,山缝里流过来的风也已经变凉了。
“回去吧?”叶观澜问道。
花青瓷点了点头。
叶观澜刚要放开手,却发现怀中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了,接着,他的手腕被握住,整个人被拉到一边。
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一条银环蛇被几根粗长的针钉在地上,拼命的扭动着身躯,火红的信子火红的眼珠,应着那挣动而分外狰狞。
四周原本安静的草丛,此刻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泛黄的草丛中,密密麻麻的聚集着什么,甚至发出腥臭的气味……花青瓷冷下了脸,自己之前如此失神,居然连周遭的变化都没有发现,实在太糟糕了。
“这不是花青瓷吗,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坐在树杈上,晃了晃腿。
叶观澜闻声望去,看见了那个坐在树杈上的男子。暗色的红衣,衬着一身玎珰的银环束配,像是苗疆人的打扮。他眉目清秀,微抿着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的眼珠子暗的像墨,一点光也透不进去似的,看着他的时候,会不知不觉的忽略他的眉目,那一双太黑的眼睛,像是会把一切都吸进去,再也逃不出来。
那种太黑的颜色,让叶观澜觉得很不舒服。
花青瓷往叶观澜面前挡了挡,脸上的笑容很淡,却很稳,“百里,我宁愿和你一辈子都不再见。”
听到这句话,那树杈上的人就笑了,他手里的短笛转了几圈,被按在掌中轻轻敲打着。脸上的表情很怪,明明在笑,却只有下半张脸动了,那双黑到诡异的眼睛,依旧毫无情绪的睁着,眨也不眨,即便在温柔的落日之中,也阴冷的叫人惊诧。
“我料不到,你,也会带着个中立的到处走。”百里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很清晰,语气却平的让人觉得困倦。他看向叶观澜,那阴冷的眼睛,让人想起某种带着鳞片的动物。叶观澜背上一寒,他条件反射解下了背上的千叶长生剑握在手中,金色的银杏叶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明丽的辉光,那双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真是好剑。”百里毫不掩饰的赞了一声。
“自然是好剑。”叶观澜应道,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听见了周围草丛中的东西靠近的窸窣声,听到了那些东西在碎石上的摩擦声,那些声音让人觉得脸上一阵酸麻,不寒而栗。
百里敲着笛子,突然又是一笑,接着把笛子放到了嘴边。
数条银环蛇随着笛音跃起,眨眼睛便扑倒了身前,在这之前,叶观澜从来都不知道,蛇这种东西也会跳跃,他头皮一麻,千叶长生一开一落,银环蛇就变成了几节落到了满是枯叶的地面。
而笛音没有停,更多的蛇,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渐渐将二人包围,并不繁复的攻击,却着实让人觉得恶心,不知何时埋藏在他们周围的毒物,蛇,蝎子,蜈蚣……发出刺耳的响声向他们扑过来,与其说是直接的威力,更像是精神上的攻击,就算是本来不怕这些蛇虫的叶观澜,也觉得越来越难以招架。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一条金环毒牙从侧方向他扑来,在临近面门之处,被花青瓷一手擒住。那蛇在花青瓷手中扭动,粗长的身躯缠上他的手臂,蛇头挣动了一阵,突然一滑从花青瓷手中松出一截,明晃晃的毒牙狠狠的咬在他虎口。花青瓷眉一皱,手一发力啊,生生的掐断了蛇身。
叶观澜正努力的抵挡着这种没遭遇过的敌人,冷不防的被一只手提着扔了出去。“你先去望北村!”花青瓷喊道。
“好,你要小心!”叶观澜没有迟疑,便向着望北村方向疾奔而去。
百里坐在树杈上,拿下了嘴边的笛子,笑道,“倒是个干脆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花青瓷,你这次选的人不错……”
话还未说完,花青瓷已经跃上大树人到了眼前,蓝色的判官笔带着浓烈的杀气急点百里的胸口,对方向后一仰身,双腿勾住树枝划了个圈,堪堪躲过,而下一招随之而来。
两人在树枝上你来我往,一个是以毒蛊闻名的苗人,一个是以轻功指法独步江湖的青岩墨客,一红一蓝,一艳一沉,树梢在夕阳余晖之中耸动,结着东芽的树枝因他们的拼斗而起舞。是毫不留情的生死搏杀,也像是一次艳丽非常的演出。
“花青瓷,你今天……好像特别拼命。”百里挂在树梢,轻咳了一阵,纯黑色的眼珠盯着花青瓷,露出些许探究之色。
“少废话。”花青瓷一声冷笑,张开嘴却是一口黑色的血溢出来,顺着嘴角,直流进颈窝里。
百里的眼珠转了一转,“该不会是因为那小子?”
“你以为?”花青瓷沉着脸,尽力的保持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不想让人看出一丝端倪。
可还是被百里看破了,那幽深的黑色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好猎物一般,变得精神奕奕,“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突然咧嘴一笑,急退几步,笛声又骤然响起。
伴随着笛声的还有叶观澜的一声惊呼。
因为那群缠人的蛇虫鼠蚁,叶观澜并没能走的多快,而那笛声响起的时候,他冷不防的感觉一道轻微的力扑在了背上,很轻,没有痛感,就像是一条小鞭子软软的抽在背上。可当他回过头,查看背后的情况时,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结了冰,禁不住大喊出声。
他背后十余步的位置,有一只蜘蛛。
一只六尺长宽的大蜘蛛。
红黑相间,细长的腿儿,从它尾部吐出的丝,正粘在自己的背部。
在他惊魂甫定之时,那只蜘蛛已经拽着那丝将他往回拉。细长的腿,异常的有力,蛛丝也十分坚韧,任叶观澜怎么挣扎也拉不断脱不走。眼看着就要被拉近蜘蛛的怀里,叶观澜一咬牙,摘下后腰上的泰阿剑,顺着那蜘蛛回拉的速度,抬手就是一记云飞玉皇!
红黑色的蜘蛛从正中被一分两段,浊黄色的□□飞溅开来,泼了叶观澜一头一脸。叶观澜双眼被迷,便抬手去擦,可身后的毒虫孜孜不倦的扑上来,一个不防,痛感便落下来,接着是各处伤口的麻痒与灼痛……叶观澜拄着泰阿,一喘气,就是一口乌黑的血。
一道黑云从他身畔掠过,那些虫子和蛇瞬间被打散出去,一只苍白色的手擒住他的手腕,然后往叶观澜口中喂了一丸略显清苦的药团。叶观澜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他拔出地上的泰阿剑,脚步颤了一下,接着被扶住了肩。
他侧过头,看见花青瓷的脸,那总是冷冷淡淡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紧张的神情,那双一向温柔迷离的桃花眼,此刻变得坚毅而专注……而那只苍白色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牢牢的定在怀里。
“撑得住吗?”清亮的声音,有一丝抖动。
叶观澜硬撑着笑了笑,“那是自然。”
花青瓷没有说下去,叶观澜却感觉到了,他扶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百里背着两只手,虫笛在手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走的很慢,很随意,闲庭信步般悠闲,脸上带着那薄薄的诡异笑容,尽管他的唇上还沾着血。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恨你?”他突然开口问花青瓷。
“不。”花青瓷回答的很干脆。
“那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他又问。
“不。”花青瓷答的依旧很干脆。
百里又笑了,“我们之间,你杀我我杀你这么多年,还没有怎么说过话呢……你凭什么就这么肯定?”
花青瓷也笑了笑,可他只是轻轻的勾了下嘴角,眼睛紧紧的盯着百里,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因为在某种各方面,我们算是一类人,只不过,你比我凉薄的多罢了。”
百里那双黑的过分的眼珠子,突然转了一转,突然抬起了虫笛,唇边溢出一丛激昂的曲调。
安静了没一会的蛇虫们,像是吃了兴奋剂似的,突然就发狂一般的向二人扑来。叶观澜撑着一口气,泰阿剑上的银杏叶划过一簇闪亮的光线,一记峰插云景行云流水,向着二人的背后利落的击出去,在包围圈中打开了一个扇形的缺口。
下一瞬,他却是被花青瓷从缺口处,再次推了出去。
“你先走。”
一身银纹暗花的黑袍,挺直的脊背,纵然是一身寻常万花弟子的衣袍,也只有他才是不同的,千人万人之中,藏得再深,也能一眼就认出来。漫天的蛇虫闪着暗红色的血光,向着那个人直扑而去。叶观澜想要呼喊,腥甜味却涌上喉间,张开了嘴巴,吐出的却只有一口黑血。
银环蛇的头,在空中突然断成两截。
熟悉的剑意扑面而来,在半空之中,名剑的破风之声犹如金玉击水。
一把名曰干将,一把名曰莫邪。
如同舞者手中的两柄扇,一开一合刹那之间,蛇虫的尸体就以花青瓷为圆心,带着血与腥气,颓然的散射开来。
冰凉的剑身,横在花青瓷颈间。苍白色的颈项,银白色的剑,也不知道是谁更白一些。
执剑的手白皙修长,干净沉稳,火红色的衣,墨色的长发,狭长的凤目点着妖娆的红砂,一顾一盼之间,却满溢着纵横的剑气。
“苏袖?”百里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得难看起来。
“带着你的虫子,站远点。”苏袖的声音冷冽异常,看也没看百里一眼,只眯着眸子,视线紧咬着花青瓷不放。“这个人,让我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