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作死(1 / 1)
“虞董,感觉怎么样?”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疲惫而迟钝地想了想,恍然大悟,这是我助理。
空气里传来消毒水与鲜花混杂的气味,手背上有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这是医院。
我勉强睁开眼睛,助理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一转头,一熟人站在床尾,和气道:“虞董,感觉怎么样了?”
“廖医生,”我向他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廖辉春风和煦地微笑着:“虞董能讲客气话了,那恢复得还不错。这次胃出血,虞董要多加注意了。平时少喝酒,规律饮食,放松心情。这回可吓坏你手下的小姑娘了。”
我点头,然后忍不住问:“是小魏送我来的?”
助理举起手:“是,虞董,温总叫我去你家拿份文件来着。”
我默默地看这丫头一眼,她是跟了我也有一年了,做事牢靠但见我依旧像老鼠见猫,据说她上学时见老师也是这副样子。大过年的,就不知道顺口再加上来拜年么。
“多谢,”我尽可能无害地笑着,“多亏你了。”
她干巴巴地挤出一丝笑:“虞董客气,应该的。”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通知您家……朋友啊?”
“好,还是你周到。”
她受到鼓舞,郑重地跑去打电话,廖辉含笑打趣:“你这助理办事还不错,比祈助理靠谱,可惜不大亲近人啊。”
我虚弱地敷衍:“还行吧,多练练就好。廖医生,我饿了,能吃饭了么……”
“你胃出血之前怎么没想起来呢?”
我打了电话给白晓飞,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具体情况,然后遗憾地告诉他:“我病了,年后所有人情往来就指望你们。”
廖辉说:“这年头谣言满天,我还以为你众叛亲离。”
廖辉一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看他一眼,郑重提醒:“我是病人。”
他嗤之以鼻:“早有防备了?”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
苏藉来时,带着探病的标配果篮和鲜花,他大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觉得我的这类小病十分矫情,不足挂齿。
“怎么样?”他坐下来,向我询问。
我看他一眼,转头看廖辉,廖辉闻弦歌知雅意,当即接口:“到年关了,虞董酒喝得有点多,精神压力有点大,加上以前的胃溃疡,胃出血不算大事。”
然后我无声地,谴责地望着苏藉。
苏藉跟瞎了似的,微微一笑:“虞董要注意身体啊。”
廖辉说:“是啊,我刚才正劝虞董呢。胃出血不是大事,我担心的是……”
他欲言又止地看我一眼,我痛快道:“别矫情了,你直说。”
他低下头,一字一顿:“这一次,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医院?或者哪怕打一下我电话?如果没有人发现你会怎么样?你最近有定时去看心理医生吗?”
苏藉的目光瞬间凌厉。
我愣了愣,勉强扯出一个笑:“这不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么。”
廖辉看着窗外:“虞董,你自己保重。不要讳疾忌医,当初哓藻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把玩着手机,然后笑出声来:“苏藉,听到没有,最近别惹我生气啊。”
苏藉望着我,他的眼神里闪现出当年的神情,“虞烨,”他轻声说,“我……”
廖辉咳嗽一声:“那……虞董,苏董,我还有事,你们聊。”
苏藉没有回答,他埋首于双手,像是哭泣的姿势。
我闭上眼睛,年幼的孩子茫然地注视着我,他的面具被揭开,满眼无能为力的疲惫与绝望。被深深压抑的黑暗与愤怒浮现而出,吞噬了所有的感觉。
如同那一晚我在酒吧高歌。
“阿烨,”他说,“阿烨,对不起。”
我父母的离婚官司从我初中开始,到高中已到白热化状态。他们常常悲情地与我谈心,希望我能在道德上证明他们的正义。以至于我高考时唯一的心愿便是远离他们的是非,可惜现代科技太过发达,实在不堪其扰。于是在电话里和他们认真地谈条件:“你愿意给我多少钱?”
我自小被养成花花公子,突然间叫我自力更生,简直要人命。
两头要钱的墙头草没什么好结果,不久后他们默契地放弃了我。我只恨自己成年,不能去告他们一回。两人大战变三人,也挺有趣。
形势逼人,我开始半工半读,再加上学生会与社团,勉强靠着每天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来装得游刃有余。有一天看见母亲与她的家人到这座城市游玩,几乎想抢劫。
我心胸狭窄,死要面子,不算好人。
有一天我熬夜翻译稿子,苏藉说:“虞烨,你在做兼职?”
我勉勉强强地笑:“不是,翻着玩玩儿。”
彼时我依旧打肿脸充胖子地住双人宿舍,他抽走我的稿子,笑起来:“好,接下来让我玩儿玩儿。”
我是虞烨,向来应该风生水起地活着,可是为什么要有人看清楚我的疲惫呢?我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吗?如果我不够出色,那我依靠什么来感觉自己的存在依旧有价值呢?
苏藉轻而易举地撕下我的面具,带着血和肉。
他念的心理系,我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病人。这是一个蹩脚的医生,没做这一行是精神病人的大幸。
他给予我的治疗,是用一种毒品替换另一种。
我从自己编织的云端,跌落进他为我编造的梦境。那段时间,我以为我看得开人世,费尽心思诠释玩世不恭。
我认识了林辙,所以林辙认识了苏藉。此二人看对眼儿的速度十分惊人,向我解释了何为一见钟情。我毫无压力,喜闻乐见地接受这一事实,让苏藉十分欣慰,也十分失望。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暗恋你?”我说。
“你为什么不暗恋我?”他说。
我以为他对我而言,是朋友,是合伙人,还是一个没什么节操的心理医生。
直到他离开逸雅,给了我致命的一击。
我旧病复发。
年幼的孩子被父母抛弃,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兜兜转转,其实我从来没有长大。我以怨恨来掩藏为人抛弃的恐惧与悲伤,而苏藉离开时,我连那个年幼无助的孩子都不如,只能嘶声力竭地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痛哭。
他这么重要。
他和我父母一样,把我养成百无一用的废物后,痛快地给我可怕的自由,并美名为为我好。我那么努力,可他们都丢下了我。
彼时我因为胃出血住院,当着他的面割腕,几乎切掉手掌,十分有决心。一哭二闹三上吊,泼妇的三大招,齐活。
他没有回来,也没有离开,另外介绍了心理医生给我做辅导。后来我逐渐稳定,逐渐健康。再后来他与林辙分手,出国,我也学着接受。
我以为我痊愈了。
可是他要死了,他还是要离开我,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每一个人都会弃我而去。比黑暗更可怕的,是曾经见过光明。
我推开了温霖,推开了祈雨蒙,他们和苏藉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开。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先出手。
苏藉说:“阿烨,对不起。”
我听着他喃喃自语,最后终于笑起来:“别听风是雨,我很好,我只是……累了。”
那一年他撕下了我的面具,血肉横飞,而今我已经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说:“阿烨,对不起。”
时光流转,历史重演。只是我们角色互换。
我闭上眼睛:“最后一年了,我们不能和平相处吗?”
他握紧又松开我的手,半晌,我听见他轻笑:“虞董,本来是我来挖墙脚的,怎么角色颠倒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怨天尤人,高调作死,花样无耻,力求死得皆大欢喜。”
他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句话。
我睁开眼睛看他:“我以为你爱过我。”
苏藉语气轻佻:“是,曾经,可惜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
是,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
我恶劣地看着他:“我和林辙,你更喜欢谁?”
他低头看着我,并不犹豫:“如果说的是现在,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