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与君长诀(1 / 1)
皇帝身子不大安好,身为儿子,众皇子少不得要入宫侍疾。风平浪静的过了几日,倒也不见有什么异动。
正月之中,春光融融,洒在地上,四处都是生机盎然。未晞身子未痊愈,又接连受了打击,心中不豫,从七七没了那日便一直卧床不起,整个人在春日之中,呈现一种颓败的气息。
躺在床上,听见屋外雀儿的清啼,未晞有几分恍惚,不免想到了往日在杨国之时,她淘气,总是磨了皇兄给她扑鸟儿。那时候,七七和明华就在身边笑得可爱极了。
明华没了,七七也没了。
目光怔忡,却听到门响了一声,浑身似乎被被雷击中一般,口中下意识唤道:“七七——”来人愣了一愣,灵动的双眸好奇的看着她。
她轻轻苦笑,七七已经不会回来了……又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正是沈湛领回来的孙嘉嘉。许是源自女人的妒意,她不喜欢孙嘉嘉,看见心中就有几分火气,也冷了声音:“你来做什么?”
“民女来看看太子妃。”孙嘉嘉眸子里满是闪烁的光芒,像是漫天的繁星,“太子殿下说,等太子妃身子好些,就带太子妃出去呢。”
“烦劳你转告太子,就说我身子不适,只怕已然灯枯油尽,还请太子尽早禀明陛下,为我准备后事就是。”唇齿间迸出冰冷的话语,叫孙嘉嘉愣了愣:“太子妃……”
未晞看着金黄色的帷幔,黄色,素来都是皇室的专用色,帝后是明黄,太子自然就是金黄色了。这雍容华贵的颜色,在她眼里,如何不是满目的血光?忽然淡淡的笑了:“你很喜欢太子?”
孙嘉嘉不料她会这样问,低头绞着衣角不语。见她这副情态,便是她不说,未晞也是明白了。又是一个痴恋上沈湛的,玉华爱他,赔上了孩子和一双眼睛;自己爱他,赔上了孩子和七七。不晓得,这个女孩子,能赔上什么?
“你不愿说也就罢了。”她轻轻说,声音中都是疲倦,“总归这东宫之中,女人也不在少数。太子既然肯带你回来,你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剩下的话,她梗在喉中,还是没有说出来——“待我死了,你许是能扶正呢。”
孙嘉嘉满面酡红,含笑不语。
沈湛一整日都没有出现,想来是被绊在宫中了。七七的骨灰被送到了未晞身边,她也不肯交出去,只是静静的抱着骨灰坛子,一坐就是半日,又不曾开口。李德淮偷偷去瞧了一眼,也只是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那日高喊“放箭”错了,但是太子妃成了这模样,太子虽是不说,甚至表现得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此后在其身边多年,知晓其实太子心中就跟火烧一样。
李德淮不免叹一声,缓步踱出了未晞的小院,只是刚出了门,便见含珠立在那里,对其一福:“李总管。”
李德淮眯起眼:“含珠姑娘怎么在这里?还是寻太子妃有事儿?”含珠道:“不,是我家侧妃找李总管有事儿。”
李德淮心中咯噔一声,侧妃找他有事?这可是是奇了怪了。当下还是道:“含珠姑娘带路吧。”
李德淮一路到了玉华的小院,只觉得其中仿佛庙宇般清幽,推门而去,房中已然被布置成了佛堂的样子,檀香袅袅,一个双目无神的女子坐在其中,满脸的淡然,像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一般超凡入圣。
李德淮咽了口吐沫,打千道:“侧妃金安。”玉华在烟雾之中,轻轻道:“李总管,太子妃好些了吗?”
李德淮含笑道:“还是老样子罢了。”
“七七姑娘也死了……”她轻轻地说,脸上忽然扬起笑容来,“我听说,太子带回来一个女子?是要将她纳为侍妾吗?”
他心中咯噔一声,不慌不忙的打太极:“太子并未明说,奴才也不便相问,若是侧妃想知晓,不如去问问太子殿下。”
玉华轻笑,手中佛珠不停:“与我何干呢?我留在这世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我若是死了,太子脸上也无光不是?”手上忽然顿了顿,数珠忽然散开,一粒粒滚在地上。李德淮面上抽搐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天命不佑。”她喃喃开口,双目之中没有一丝的光彩。含珠忙上前扶她,“小姐。”
玉华忽然笑起来:“这数珠又散了,含珠你替我穿上吧。”
李德淮僵在原地,数珠散了,意味可不是那么好的,只怕是……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忙行了个千礼,退下了。
玉华坐在床上,神色惨淡:“含珠,这东宫之中,还是不能安生啊。”含珠扶她坐好:“奴婢倒是觉得,太子妃和太子殿下这样下去,非得一个逼死了另一个,这些事儿才能了结。”
玉华只是笑。
当夜月色清辉如水,初春之中,天气还有几分薄寒。未晞坐在屋中,怀中紧紧抱着七七的骨灰,双目沉静的好比一汪死水。
月上柳梢,她方才搁了骨灰,坐在妆镜前,贴了一枚花钿在自己额心。泛黄的脸色立时便多了几分娇媚。她一迈为自己画着,一迈轻轻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饱蘸了黛,描在眉上,却不自觉地想起沈湛的话来——“我为你画一辈子的眉。”
他说出这个承诺的时候,眼里的女子是她,还是小妹明华?
悲苦一闪而过。她抱了七七的骨灰,握了金簪在手,开门,缓缓走了出去。月光洒在她脸上,平添了清丽。小院之中空无一人,她不愿意让人伺候着,全打发下去了。
身子还未痊愈,她走得有几分吃力,月光下的身影更是瘦骨嶙峋,好比鬼魅。一步步向着东宫的花园而去。
永远也回不去了,她抬头看着月色,朦胧似水,映得人眼中都像是氤氲了一层雾气。她抱紧了怀中骨灰,像是抱着七七一样,喃喃自语一般:“七七,我们回去吧。”
东宫之中,假山并不在少数,在月光下投射出斑驳的黑影,各类的花草在月色下也是千奇百怪的倒影。而层层假山之后,便是一泊镜湖。她独自穿花踱柳,缓缓在花园之中行走。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来的人数只怕不少。她怔了怔,躲入假山之中,却还是被看到了。
“阿凰。”沈湛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有几分恍惚,只是将怀中的骨灰抱得更紧。沈湛看着她,淡然的目光之下含着深切的痛苦,“阿凰……”
“沈湛。”她轻轻唤着,露出一个明艳已极的笑容来,“你来找我么?”
见了她的笑容,沈湛也有几分发痴,仿佛回到了那年在杨国之时,她也是这般,立在月光下笑着。颔首,慢慢的向她走近,柔声道:“身子还没好,出来做什么?”未晞一壁笑着,一壁往后一缩:“你来找我,带这么多人干什么?要抓我么?”
他脚步顿时停下,对身后打着灯笼的众人挥手,众人会意,转身去了。灯火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月华像是给两人身上都镀了一层银边。
未晞退了一步,笑道:“我好看么?”他颔首:“好看,阿凰什么时候都好看。”她笑意更浓,落入他眼中,却勾起了心中深层的担忧。他不知道这笑容之下,是否藏着他无法接受的一切。
未晞笑着,轻抚着怀中七七的骨灰,笑容缓缓敛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青丝披散,好比黑瀑,一壁往后退着,一壁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要将他深深的刻在心里。他唇角一抿:“阿凰,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她反问,“我没有离开东宫,又能回哪里去?”又看着手中的金簪,“我不想在这里了,我想回家。”
他眉间一蹙:“你听话,我带你回家。”说着,便要上前,她笑,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你别过来。”消瘦的小脸上露出笑容来:“沈湛,我们纠缠了这么久,该做个了断了。你不让我走,不肯废了我,可是你忘了,除了你废了我,还有一个法子,能教我离开你。”
他的目光一瞬间便惊恐起来,低沉的嗓音染上了嘶哑:“阿凰——”她兀自笑得姣美:“还有,死。”手中金簪极快的抵在脖子上,看着面前的男子,喃喃道:“我要去找阿华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
她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是没有一丝生气与活力,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沈湛看着她,眼中全然是悲哀。却惹来她的笑声:“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笑着,手中金簪忽然加力,向着脖颈而去,身子却被他扑倒,手中金簪还有七七的骨灰也因为大力跌得好远。沈湛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脱臼。
被沈湛紧紧压在地上,背后一片冰凉。不知是否因为疼痛,她哭叫起来:“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吧。她死了,她已经死了……”说至最后,她的声音只剩了浓重的哭腔。她一向都是自矜身份,从不肯轻易失态,现下却哭得好比受了委屈的幼子一般。
“阿凰……”他抱起她,一分气力也不敢撤去,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待你长大了,我便来娶你。”
原本因为痛苦而颤抖的身子忽然僵住:“你……”
“待我回来娶你,你就晓得我是谁了。”他附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着。怀中的人儿渐渐止住了挣扎,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肩上,“阿凰,六年前,那年在杨国的皇宫之中,你还记得么?”
原来是他,那个月下的少年郎。难怪,她找了他那么久,可从来没有找到过。
喉中忽然嘶哑,她昏沉沉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