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1 / 1）
娅娅行走在黑暗之中，不知年月。直到黑暗褪去，她发现她又回到了生前的家。透光的窗帘是八年前的旧款式，星星点点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她小心翼翼地呼吸，唯恐自己吸入了哪怕一颗微尘。
阳光后面有一个抱着襁褓的女人身影，娅娅走近她，怯怯地叫道：“妈妈！”
“乱叫甚么，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就死了！”女人不耐烦地转身，继续呵着手中的襁褓。
身后传来一阵哭泣声，娅娅回头一看，只见幼年时候的她孤零零地站在宽阔而空旷的大厅低泣，不由得湿了眼睛。她刚向年幼的自己走了没两三步，便听得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恐惧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全身僵硬，忽然发觉年幼的她还在哭，顿时慌了手脚。
不、不能哭，不可以让他看见你哭！娅娅慌张地想哄年幼的自己止住眼泪，却发现她根本看不见自己，无论做多少事都只是徒劳。她绝望地看着那个男人走近，害怕得连连后退。
预想中的打骂没有出现，那男人只是疲惫地摸摸小女孩的头，说：“弥夜，怎么又哭了。”
这并不是问句，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回答。
可是她回答了。
娅娅看着幼小的自己抽泣着，断断续续地答道：“妈妈说......我不是她的孩子......我的妈妈......呜......早就死了......呜呜......”小小的娅娅自顾自哭诉，没察觉父亲面色一滞。
但现在她看见了。
那时，她似是抓住救命的浮木般抓住父亲的裤管，红着眼问他：“爸爸......妈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父亲突然变得暴躁，用力拨开她的手，说道：“别听她胡说！”她被吓得一怔，跌坐在地上，然后，哭得更响亮了。
似乎也觉得自己太凶，他语气稍稍缓和：“你先上楼去。别下来。”然后他转身走向母亲。
那时候的自己，想的是怎么呢？娅娅虚扶起跌坐地上的自己，心里泛起苦涩。
娅娅。
这个名字......
“你疯够了吗？”
男人抢过女人手上的襁褓，狠狠摔在地上。襁褓散开，露出包裹着的婴儿人偶。
“你看清楚！你看清楚！”男人朝女人大声喊道：“到底哪个才是你的女儿！”
女人惊惶的目光从地上的人偶移到男人的脸上，她尖叫着想上前拾起人偶。
“我的孩子！”
男人从后抱住她，“求求你，”他语带哭调：“认清事实好不好，它不是我们的孩子啊！它不是......”
“我的孩子......我的......”女人失神地跌坐地上，喃喃自语。
“弥夜，她才是你的孩子。”
“弥夜？”
“是的，弥夜。”
“不！”女人向男人尖叫道：“你说的那个女孩——她不是弥夜！”
“她是娅娅！”
“是那个恶魔和......”和谁呢？她脑袋有一剎那空白。
“……是了，和我的妹妹所生的孩子。他们结婚了不是吗？所以她才叫娅娅啊！”
女人神经质地抓着男人的衣服，努力地寻求认同：“你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娅娅——她是娅娅，弥夜己经死了对吧？啊？回答我啊！”
“是、是、是......”男人不停安抚着怀中的女人。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年幼的她在楼梯的转角处，捂住嘴，眼泪像开了的水龙头般，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
那一晚，父亲告诉她，名字要换掉。而且，“以后尽量少在母亲面前出现吧。她......看见你会......”他斟酌着用字：“会......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爸爸。”她鼓起勇气地问他：“我......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说：“你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娅娅忽然觉得父亲的背影有种说不清楚的苦涩，像微尘一样飘浮在空气中。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敛气。
“我......娅娅明白了。”
她明白，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喊她原来的名字。
关上房门之后，年幼的娅娅伸手，把房灯也关掉。那样，她就可以假装不知道空气中的悬浮物，也终于可以放心，舔一舔伤口了。
关灯。
开灯。
再关灯。
再开灯。
刺眼的光芒令娅娅闭上眼。
慢慢适应了环境的光亮，周遭的谈话声传入耳里，渐渐清晰。
娅娅睁开眼，发现自己按着的房灯开关，不知何时己变了计算机的开关。
这里是初中的某节计算机课。
她环顾四周，已有手快的同学打开了浏览器，飞快地输入一连串的网址，并在巡视老师来到前把窗口最小化。
娅娅不明白，她并没有对计算机课有特别大的感触啊，为甚么她会回到这里呢？
巡视老师走后，那位手速极快的同学，又打开了浏览器，看起了最新的动漫信息。
娅娅顿时明白了。
那位同学看的正是止水投河自杀的一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火影忍者。
当时，她只在那位同学被老师踢出计算机室前，好奇地看了一眼，或者说——惊鸿一瞥——闭着眼的男人脸上涎淌着两行血泪，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回望座位上的自己，此时还未看见短片。但现在不同，她可以看，仔细地看......忽听得一阵嘈杂，她转过头去却见老师在斥责那同学，计算机的画面已经播到那闭着眼的男人，止水，把手中的眼球交给另一人。
然后，他将会坠入那条河，名为南贺川的河，成为飘流的一具......尸体。
不要！
娅娅一想到他，唯一正视自己的他，会这样死掉，她的心就似被无形的手抓紧，极度的惶恐不安。
不！她绝望地呼喊，计算机的画面定格在他即将坠入河的一瞬间。
为甚么？为甚么她不能看到更多？
她要看得更多、知道更多，才能帮助止水、避免死亡啊！
大概，因为这些场景都建基于自己的记忆吧，她无助地看着周遭的场景渐渐破碎如星尘，世界已经崩溃。
她又回到一片黑暗，像当初那样，漫长的摸索，漫长的孤独。
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总是特别慢，彷佛没有光，就缺少了前进的力量。
娅娅还是忍不住前进。
为甚么要前进呢？她心想。
想寻找光明吧，人类是没有光就活不下去的生物。
她已经在原地留得太久了，现在要迈出第一步，前往光明之地。
她开始小跑起来。
娅娅始终不能忘记那一抹阳光。不是因为耀眼的阳光令人向往，而是因为透过阳光，她能看见平时总被忽略的微尘，脆弱地随风飘荡，身不由己。
娅娅在微尘中看见了自己。
有谁会注意到空气中的微尘？
她连向母亲求证自己的身世都不能。
那天，她红着眼眶，看着父亲抱着母亲，他对她斥喝道：“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还有，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配这个姓氏！”
每个人都有不能触及的逆鳞，母亲就是父亲的逆鳞。所以当气在头上的父亲说出那段话，娅娅真的相信了，转身跑了出去。
那天，她失去了唯一一丝阳光。
那天，她在那个世界没有了明天。
后来，娅娅在火影的世界，从止水眼中，似乎，又看见了熟悉的光芒。
他们都曾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同样地，爱屋及乌。
“不要紧，只要愿意看着我，不论是怎样的目光、怎样的感情，都可以的。”
“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啊！”
“父亲大人，已经没办法再看着我了......如果你也死了，止水，你也离开我了，还有谁会愿意看着我？”
“会有谁？......”娅娅绝望地闭上眼，喃喃道：“......不会有了......”
平心而论，鸣人是光，火影爷爷是光，止水也是光。但是前两者是普照世人的光，她能靠近的、能抓紧的，只有后者。能那样专注地照看着她的，也绝不会是鸣人这个主角，或是公务繁忙的火影大人。
所以她绝不会轻易放开手，就像溺水的人不会放开浮木，飞蛾不会放弃光明。
不论多么胆小的飞蛾，在看到光明的时候，也会忍不住飞扑过去。尽管牠们不清楚那是真正的太阳，还是死亡的火焰，仍愿意以命相搏。光明的诱惑对牠们来说，是致命的。
如果止水代表光，那么娅娅就是扑火的飞蛾。
如果她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火影大人，如果她能提供更多情报，那么，悲剧是不是不会发生，止水是不是不会死？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关于“改变未来”这种深奥的议题，命运\这样事物令她倍感无力，她怕自己未尝试，先怯懦。
缓缓睁开眼，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火焰，只有冷色的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