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谁家年少心算尽(1 / 1)
昼影宫长公子白誉,自幼以出人的美色闻名江湖。这位白公子天生好相貌,墨发白衣,一双眼睛惊心动魄的美,乌黑的眼瞳深处好似一块天然的玉石未经雕琢。
仅仅是凭着这将来必倾绝天下的色,白誉长公子少年时被江湖人戏称“白面玉公子”。
白誉的身世更是傲人。昼影宫在江湖算得上有头有脸,以行侠仗义颇得赞论。白誉的爹白剑虞也是江湖人耳熟能详的逍遥剑客,浪迹天涯,他娘亲苏辞月是江南水乡出了名儿的大美人。
白誉这名字起得很是考究。“白誉”谐音“白玉”,加之又有清白名誉的意味。其实白誉还有一个小字,不过只有他娘亲苏辞月这样唤他,白纯熙。
白誉这块被昼影宫的人捧在手心里的绝世宝玉,在他十一岁前,干净得看不见一丝灰暗。
我知道最近宫中出了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在也看不见爹明朗的笑容了。
江湖人都觉得,我爹这个浪迹天涯的潇洒剑客,是被我娘困住的,实则不然,我爹,是被昼影宫宫主的位子困住的。
在很多年前,我娘亲的娘家人要的聘礼只有一份,就是昼影宫宫主夫人的位子。当时我爹没怎么想就答应了,等继承了昼影宫后,他才发现,自己与夫人儿子隐退江湖的梦再也实现不了了。
下一任宫主,是我。
可我一点都不想当,每次看到爹为了宫中繁琐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我娘独自一人呆在房中感叹,本来豪爽的爹被江湖中的勾心斗角磨润了棱角时,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我的剑术不低,但是世人不会关注,因为他们只关注我的相貌会不会像预言中的那样倾国倾城。
那天清早,我又和往日里一样,偷偷摸摸准备去逃出昼影宫去玩。束桑和尺枫忽然跑了过来,束桑说:“公子,宫主说今日天气正好,正好公子可以出去踏踏青,公子一直都想出去,今天正好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了。”
束桑和尺枫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束桑比我大三岁,是我的侍卫,平日里做事周全谨慎,尺枫是我的伴读。我还是比较喜欢束桑,尺枫虽好,但有时还是太罗嗦,束桑则不同。
束桑打点好了一切。我骑上马背,在昼影宫门口回首,竟然看到了爹。爹站得肃穆,身姿一如既往的高大挺拔,他看着我,有几分难以形容的神色。他身上的那把剑,被精心磨过,剑鞘还泛着光泽,一股寒气从心底而生。
夕阳坠,暖黄色的光芒照在我们的身上,萎靡而温柔。
我玩了一天,终于到了回去的时候,若是再晚些,只怕会被爹说上一通。
我恋恋不舍吃下最后一块糕点。一抬眼,恰好看见束桑的侧脸,往日里的温柔被蒙上了一层灰。
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对。一向喜欢对我说教的尺枫今天突然变得默然,而束桑却罕见地做事心不在焉的。
我走出了食馆,跨上马背准备会昼影宫的一刹那,尺枫忽然双膝跪倒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再也没有站起来。
“喂,你要干什么啊?起来啊!”我莫名其妙,扶起尺枫时,却见他泪流满面,“你,你……怎么啦?”
“公子……原本,原本宫主不让我们说的,可是……”
我心里没由来地发慌,爹从来不会瞒着我什么,即使是江湖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腥风血雨,“你都说了一半了,就赶紧说完啊!我爹……我爹他说什么了?”
“公子……不要再回昼影宫了。昼影宫,不在了。”
“什么?”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堂堂昼影宫,怎么可能会这样?
“隐阁来人了。宫主……要故意支开公子啊!我们昼影宫……哪里打得过隐阁啊……公子,你快逃吧,金钱细软,宫主早就有准备了,就连替身都已经找好了……公子……”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你瞎说什么呢?我们昼影宫和隐阁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你别骗我!”我死命摇晃着尺枫的肩膀,不想他再对我说一句话。我把他拎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公子,走吧。不要再回去了。这是宫主和宫主夫人最后的吩咐了。”
我看着束桑他的脸,眼中的悲哀像针一样刺着我全身。
“你们都……骗我……”
我挣扎着逃离束桑温暖的怀抱,跌跌撞撞骑上马。
“就算只这样……那又能怎么样。我白誉,生是昼影宫长公子,死是昼影宫的鬼魂!”我缓缓拔出腰侧的佩剑,心里出奇地平静,“大敌当前,若我白誉临阵脱逃,弃家于不顾,怎对得起爹娘十几年的养育?怎对得起浴血搏杀的昼影宫人?怎对得起养我十余载的家!”
“尺枫,你一代弱书生,便拿了一些细软回家去吧,束桑……”
我话未说完,只觉得马上加了重量,回头,看见了束桑。他的眼角划过一滴泪,“如今昼影宫已沦为他人囊中之物。若公子执意……束桑,定当以死相护,保公子平安!”
我来不及细想,马已经飞奔起来,束桑那滴泪落在我脸上,很烫,也很凉。
我推开一扇一扇宫门,昔日里金碧辉煌的天堂沦为蛮荒狼藉的地狱。
我觉得人生都是恍惚的。那是我的爹么?我那个行侠仗义几乎百战百胜的爹,现在只剩下残缺的半边身子。
那是我的娘么?我那个温婉美丽从来都没有打骂过我的娘,现在衣衫凌乱,刚毅用三尺白绫逃脱了被人□□的身子。
那我呢?从高高在上的江湖第一贵公子跌落到了落荒而逃,都没来得及看上亲人的最后一眼?
那个少年又是谁?有着和我一样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为什么要替我死,他曾有过怎样的人生?
江湖?
原来,这就是爹常对我说的江湖。
残垣断瓦。乱尸陈横。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束桑凌厉的剑锋画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染红了桃花的花苞,好似盛开的桃花沾染上了这场浩劫一般。
“不!”
我嘶吼着,眼睁睁地看着束桑早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鲜血染红了他的黑衣。
他喘着气,锋芒一闪,那个人倒下了。
我慌忙走到他身边。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
“不要……你不要死,我,你不要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束桑的身子软软到在我怀里,他的骨头硌得我心里更难受。
他的长发还在空中飞舞着,眼睛里是一片祥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即使是天大的困难,他不会……倒下的。可他是人啊,他是会死的人啊!
“公子……”束桑艰难抬起手来,抹去了我眼角的泪珠。
“我最庆幸的事情……就是遇见了公子你啊,其实我,我还想一直陪着你……公子,你不要伤心,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几乎弱到让我听不见,可他坚持着,“我这一生,只愿意为公子而死。其实,我一直都……”
那只手垂了下来。
束桑啊,陪了我十年的束桑啊……哈哈哈,到底还是个傻子啊……
我这样抱着他,再也感受不到他心脏的跳动,他温和的鼻息,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凉了。
他死了。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不真实。我呆呆傻傻地抱着束桑的尸体,那个方才还替我挡去多少夺命剑的人。
他的血凝固了。他的身体上不会再留下更多伤疤了。他不会再被束缚了。他也不会……再叫我一声“公子”了。
可是,他却连最后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完。
我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可以骗自己,他是为了自己的责任去救我的,但我……害死了那个爱我的人。
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那斑驳粗糙的表面,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的黄昏,我躲在石头后面,玩着捉迷藏,爹在外面的花园里练剑,娘在阁楼中刺绣,尺枫还在为了功课四处找我,而束桑,在找到我后,笑得温柔满足……
回不去了。
“快点找!哪里都要看!”
石头后面有人在吵闹着,可我听不见,直到有个男人将我生生扔出去。
“小子,你是谁?”
“我……我叫白誉啊。”
我回答着他,嘶哑的喉咙中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
“白誉……哈哈哈,真不愧是江湖第一的白面玉公子,心眼也就是多!叫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子替代,也幸亏阁主英明,瞧破了你们的诡计,叫我们来杀你……你爹也是死性子,非要和阁主闹翻了脸,你要是机灵点儿,跟着爷几个……”
我脑子里天旋地转,挣扎站起来,勉勉强强拔出了剑。
“不。你们杀了我爹娘,杀了束桑,毁了昼影宫……那我,就与你们一起去死好了!”
我拼了命斩出一剑,费尽全身气力向其中一人刺去!
那人一愣,随即竟跳了起来,凌空给了我一腿。我捂着小腹,坚硬的石头贴在我的背上。我伸出手,却再也够不着那把剑。
“小子有两下!剑耍得也漂亮,可是真是个小白脸贵公子,花花枕头,剑弄得一点儿没用,只是个漂亮样式!”
“你跟他瞎掰什么,就一小白脸,还死活一根筋,看也今天不教训死他……”
“哎,阁主说要弄死他,又没说怎么弄死他,看这模样……啧。”
“你这办法真不错,正好老子最近遇事不顺……”
我挣脱,却无奈敌不过他们,他们一个个眼睛里闪着野兽般的光,扯开我的衣服,接着,身上传来撕裂般的刺痛,痛得我鲜血淋漓。
醒来时,昏暗的天,阴冷的风。
雨点打在我的额头上,身子上,让我浑浑噩噩的灵台清醒了不少。身上裹着凉软的泥,在这天气里竟感觉有些温暖。
我从泥的束缚中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歪歪扭扭的墓碑,碑上没有刻任何字,使用最便宜的石头弄的,在大风中东倒西歪。
零零乱乱的白骨陷进泥地里,有些上面还有未完全腐烂的肉,给黑暗中的夜鸦带来了食物。
乱尸岗。
该侥幸么?自己被那样对待后,错乱地被扔在了这里,阳错阴差地活了下来?
还是该失望?我已经失去了白玉般的灵魂,清白的名誉?还是该恨……我为什么没有死。
可是有一个声音回答了我,那个声音告诉我:
“因为你不甘心。”
以前的一天在我和爹醉酒后,爹跟我说:“誉儿啊,将来若是有一天你走头无靠,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去找际焉……她是我信得住的人,不像昼影宫其他人那样,心里只有权和钱。”
际焉。
昼影宫西堂主,原名季烟,后来被爹发现后,带到了宫中。际焉是个长得很绝色的女子,偏偏性子极冷,而她最擅长的……杀人和易容。
我不喜欢际焉。
纵然是娘那般温婉的女子,也不是很愿意看到她。宫中上下全知道际焉最大的秘密,她喜欢我爹,她的救命恩人,昼影宫主白剑虞。
可我现在,除了她,真的别无选择。
我一路上当过乞丐,要过钱,终于赶到了西堂。
江湖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着昼影宫的消亡。说来真是一个笑话,呵……
隐阁阁主月秦楼,钟情于前任阁主的养子桓邀,费尽心思讨他喜欢。桓邀,说好听点儿是清高,说得难听点儿……就是蛮横。月秦楼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供着,可是偏偏桓邀看不上那些稀世珍宝。可他……看上了昼影宫的镇宫之宝——自双玉。
自双玉分两块,寒玉和暖玉,因缠绵拼合在一起犹如一体,是上古以来稀世古玉,得名自双。
这两块玉,从来没有认过主。凡是佩戴过的人,几乎或大或小遭受过灾难,因而被困在匣子中。可是到了昼影宫后,便一切安然无恙。
桓邀不信,非要这两块玉。
月秦楼找过爹。可这毕竟是镇宫之宝,爹死守着,不仅是这块玉,还是昼影宫的名誉。
可是桓邀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入隐阁阁主月秦楼的眼,更不知道月秦楼竟然会为了桓邀想要的生辰礼物,灭了昼影宫那么多人的性命。
我好恨。
第一次恨人命的卑微。
几千人的性命……竟抵不过一个人的欲望!
凭什么?!
桓邀……带着那么多冤魂野鬼的寒玉呦,戴在你脖子上,就不怕他们来索命么?你……还会快乐么?呵……
桓邀,待我归来之时,便是你的忌日!
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不在了。
“你……让我进去。求……求你。”
多可笑啊,昔日里高高在上被保护得那么好的白面玉公子,居然会对区区一个下人说“求”。
“让他进来。”
那个声音响起来,还是那样骄傲冷冽。
际焉深红色的宽大衣裙竟然比一旁的火焰还要明亮些,她画着华妆,头上珠玉旷世少有。古艳而冷漠,像是画中勾人魂魄的艳鬼。
她身后的宫殿宽广寂寥,暗夜勾勒出的色彩是幽暗的无底洞,是通往地狱的彼岸花道。
昼影宫总部遇难时,其他四堂竟无一人前来支援。江湖无常,终究是我把他们想得太过善良。
“白郎……死了么?”
我一贯听不得际焉对我爹的称呼,可是到如今,我竟然已经毫无反应。
“爹守着自双玉,战死。”
“哼,白郎都死了,苏辞月呢?那个贤妻良母,可是生得如此婀娜啊……”
“娘自尽。”
“呵呵呵……真是对儿苦命鸳鸯,我际焉,还是没能拆散他们啊。”她整理着头发,看不出一丝的悲伤,眉眼却太过讽刺。
“你果然是白公子,真的来了,我还真没想错。”她背着我,“你觉得我奇怪么?我这一生,最爱白郎,可他死了,我却没有表现出伤心。杀手……我杀过太多人了,他死了自然只是漠然。白公子,你就不怕我杀死你么?你可是我最恨的人的儿子啊。”
际焉的脾气,果然还是那般孤僻,捉摸不透。
我也不怕什么,懒得瞒她,“自然不怕。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是真想杀我,我也打不过你,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我知道你不待见我。”
“你和你爹一样,都是诚实得残忍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软了起来,魅惑而散惰。
“那么,白公子,你想要什么呢?让我们帮你杀死桓邀和月秦楼?还是想要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以前的纨绔公子的生活?或者是……”
“我想要一张脸。”我说。
“啊?难道你还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她还是笑着,却少了几分嘲讽。
“仇人我可以自己杀。我要活下去,我要凭着自己活下去。白面玉公子太显眼了,白誉这个名字也绝非默默无名。我必须要改造自己。”我慢慢抽出剑,“但我是白家的人,我不能叫白誉,我叫白纯熙,娘生前给我取的小字。”
剑光一闪,几道血痕浮现在我脸上,皮开肉绽。
“你可真有魄力,不愧是白郎的儿子。”
她从怀中的匣子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我们开始吧。”
际焉手法异常娴熟,绝非几年可以练成的。
“白纯熙,除了脸和身份,你还有一样东西要改变,就是你的心。你必须把表面打磨得像玉一样光滑,但是你的内心,必须如利剑棱角分明,尖锐锋利。表面是用来骗人的,心,才是用来杀人的。”
我么?心么?
“你知道昼影宫真正的镇宫之宝是什么?”她问。
我没有办法说话,却听见她自问自答,“是一本秘籍。昼影宫最开始是邪教,后来慢慢转正。‘通冥决’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秘籍。最开始知道这本书的人就寥寥无几,到了我们这一辈,连白郎都很模糊了。我把它偷了出来,但是修炼它,要等十八岁以后。通冥决能让你的武艺在短时间内登峰造极,但是好景并不会长,你会很快死去,而且死得很难看。你若是想报仇,就混进隐阁。隐阁对新来的人的底细很是谨慎,你要是混过去了,就不会怀疑你了。”
她说的话很多,虽然我知道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我觉得她……很伤心。一旦她不说了,我就真正感到了一种叫做孤独的感受。
我看着自己的新面孔,已经与原来的脸融合。很清秀,不妖不媚,看起来很清爽很干净。
……干净。
“你可真有一双会骗人的眼睛,真是像块白玉那样纯洁啊。”
我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伞,在濛濛雨中走远。
“你等一下。”
我转身,她给了我很多钱。
“我没有去救他,没有脸再见他了。你好好……给他弄个坟,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年他的忌日,你替我向他上柱香……就说,烟儿想白郎了,烟儿对不起他……”
她的头压得很低,语气哽咽,像是十七岁妙龄的少女。
她走了,撑着一把伞。
那背影很脱尘,像是执着等待情郎的少女,又像是重逢后的故人。
带着雨水洗不掉的哀伤。
我走在街上,转眼看着繁华归于沉寂,终究还是人心沉浮。
我怀中已经没有多余的东西了。那本通冥决被我和际焉埋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给我的所有钱财基本上都去安置了爹的丧事,剩下的则是作为我去隐阁的盘缠。
我的脸和那张面具已经长在了一起,很早以前,我并不稀罕我的容颜,因为它太过夺目,遮住了我的其他所有。可是如今,我失去了这件东西。
在做出那个决定后,我感到了一阵缥缈。我不清楚在修行了邪术之后还能再活多久,可能只是几天,可能会是几年。
我的生命会在而立之年之前就早早凋零,但我也不在乎了,真正的白誉,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