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烟灭·业火(1 / 1)
他长而细密的羽睫触碰到了那覆盖在双眼上的白绫,提醒着他这双眼睛的逝去。拿到狰狞的伤痕破坏了这张脸上所有的美丽,简单的处理使一条疤痕划过整张脸。他双手勉强拿到身侧的白色帷帽,让那洁白色的垂纱掩盖住这张堪比地狱厉鬼的脸。
左耳并没有聋,只不过是耳鸣得厉害。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过一丝缥缈的光,而追寻着那彼端的光芒,却没有看到路上的一根根利刺。那刺包裹着他的心,只是稍稍的回忆,便是万千根刺一齐扎入。
痛得他鲜血淋漓。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一个很早以前他曾嘲笑过的故事。
尾生抱柱。
……至死方休。
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眸,曾在几时眼波流转温柔注视这世界?
那已失去光泽的青丝,曾在几时肆意飞扬如同墨色的绸缎?
管他昔日种种,管他柔情款款,终将还是会湮灭在滔滔河水中,也终归在历史的尘埃中掩去所有的光芒。
月秦楼给他下达命令的那时起,他的落寞,便已成定局。
他的余生,将在隐阁中度过,在隐阁最无人问津也是最与世隔绝的地方,像天边一丝云一样淡泊着,直至完全消失。
“既然相看两厌,就不要再见面了。罪囚夭,禁于隐阁逝妄楼,此生不复再见。”
这是月秦楼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出几年,逝妄楼中将多出一具白骨,无人知道他生前,曾是何等风光,也无人知晓他那世,曾历何等情殇。
“公子……”
最终留下来的人,是他此生中最对不起的姑娘。
暮衫本可以从此别于江湖,但她还是执意留了下来。
桓邀是夜纷的救命恩人,夜纷自然追随桓邀,做了他身边最得宠的侍卫。纯熙在隐阁中无依无靠,只得和夜纷一同服侍桓邀。
而以往的那些打杂的,早已经走的走散的散,自寻出路。
树倒猢狲散,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一丝阳光从古旧木门的缝隙中投了进来。那白色的靴,踏在落了一些尘埃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那个人静静站立在床前。
“桓邀……你来做什么?可怜我还是嘲笑我?”
良久的死寂,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桓邀似乎是很不习惯这里的氛围,说话时语气平淡,床上的男子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便像幼时背书时一般说道:“你没有名字,家境很是贫寒。你有一个姐姐,在豆蔻年华做了一个有钱老爷的妾室,可惜她在十七岁那年就香消玉殒了。你的哥哥娶了当地的一个算是有些家境的女子,算是入赘吧,后来凭着口才封了个小官,但是因为过度的贪婪,现在过得很不好。你还有一个妹妹,几年前跟着一个渔夫过日子,算是你们姐弟四人中过的最好的了。你被你父母卖去了应妆楼,在老板娘的□□下成为了应妆楼的魁首,赐名夭,‘桃花夭夭’的‘夭’。再后来,你遇见了月秦楼。”桓邀顿了顿,眼神看向床上的那人,他很平静,似乎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其实桓邀明白,他是个心死之人。“那个时候的我还在别处流离,而你的那双眼睛像极了我,我初见你时也极为诧异。后来月秦楼让人为你易了容,将你培养成我。最后的一切,你已经知道了。”
他并未有理会桓邀刚才说的那么多话。
他开口,扯动了脸上的伤,立即有血渗了出来。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只是因为可怜我?”
“自然不是。”桓邀轻叹一口气,幽幽说着,“其实我很佩服你。很多年前的我……也曾经像你一样,那样爱过一个人,不论身份不畏人言。可事后我发现,身在江湖,哪里有什么逍遥自在。”
“夭,你知道么,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桓邀。”
夭?真是个遥远的称呼啊……他想着,心里却是异常的平静。这次,或许是真的累了吧。
“我不是桓邀。那天我和灯知的话,虽然只是一个圈套,但我真正的名字,是桓知珩。桓邀是我的弟弟,正是因为桓邀这个身份我才能活下来,可是真正的桓邀……他当初为了让我能活下去,至死都没有戳破我的谎言,他死了……被我这个哥哥亲手害死了。”
“后来,他是以桓知珩的身份被埋的,而我一直以桓邀的身份活着,直到现在。”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想管。一会儿暮衫该醒了,你要赶紧走,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爱不爱月秦楼?”
“你这问题……真是好笑啊。”桓邀背过身躯,眼神闪烁,“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那句“但我还是会杀他”。
桓邀见那人迟迟没有回应,试探他,“你终于要放弃了?”
“放弃?”幽暗的光线下,他听到那微冷的声音带着淡淡讥讽,“我这一生,最讨厌别人和我抢东西,最恨别人抢走我的东西。我不是没有尊严,我只是愿意为他舍去尊严,但是不代表我接受自己会输。”
他接着说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会在这里安静地走到生命尽头。但是……来世,我会记住他的眉眼,在黄泉路上等他,在三途河畔寻他,在奈何桥边找他。我这一世等不到他爱我,那我就等到来世;他若百年不爱我,我等百年;他若千年后不爱我,我便等他一千年。生生世世轮回彼岸,我会带着我的执念,等那一场只属于我们的邂逅。”
桓邀怔住了。
何等的情深似海,尽管今生注定会是陌路人,却将筹码压到来世?
呵,月秦楼,如果还有来世的话,当你见到等了你一世的故人的时候,你可还会如此负他?如果有来世……你可还会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遇见我?可还会如今生一般……
应该不会了吧。
你我都是比命中的劫,与其苦苦挣扎妄求着解脱,不如就此江湖一别两相忘。
夭……再见了。
如果有可能,我终归还是不愿意与你为敌。
但是,请你不要恨我,我了结月秦楼的生命,可能是砍断你与人世间最后的牵连,可对我来说,却是对宿命最好的洗洁。
炽热的风拂过,卷起无数扬尘,引得他本身就欠安的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热……这是在哪里啊……
梦吧。这个梦,好像做过很多次了,真的要成真了么?
“公子!公子!你还好么?公子你说话啊!”身边的暮衫声音吓得变了调,她怕打着他的背,滚烫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
“暮衫……别拍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那火烧着了木制的一切,肆意乱舞的火苗近在咫尺。“怎……么了?我们要死了么……”
“公子……”她带着哭腔,一张年轻的脸上泪水纵横,“桓邀……叛变了。”
那句话让他如同临面被泼了凉水一般,冷得心中若寒冰。
月……秦楼?
他……还好么……
他忽然如同疯了一般,死死扒着那扇紧锁的门,指甲划出一道又一道划痕,浑身上下已经烧得滚烫,他依旧没有死心,像是闯过那扇木门,就可以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月秦楼……月,月秦楼……让我去见月秦楼!”他的嗓子已被灼伤,发出的声音嘶哑异常,“求求你……让我去见他……”
他终于还是无奈,身上最后一点力气被抽光,瘫软坐在地上,看着火光里明晃晃的一切,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那个桃树下的公子,翩翩如玉,笑起来就醉了烟花……
仿佛在嗡鸣的左耳,又听到了那句,“夭……我会陪着你,看烟花盛世。”
一切历历在目,他不敢忘,也舍不得忘。
那个人,可还会记起?
眼前暮衫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那个他最对不起的少女也会在这场火海中被夺去年轻美丽的生命么?
他无奈笑笑,月秦楼,我这一生都输给了你,我从未后悔。而你的一生,却被那个人骗走,你可曾有过一瞬的心殇?
若你有,来世,就不要在让我这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