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不识赵郎是赵郎(1 / 1)
裴昭业追出佛跳楼来,已不见叶渐青的身影。他顺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穿过了几条街巷,走过了当铺、赌坊、衣店,四下茫茫,只是寻不见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初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人并不是叶渐青,然而终于不肯放弃,急匆匆回了端王府。
他派人去盯着京中的镇国公主府和安宁侯府,若有动静立刻来通知。他在王府里坐立不安,待到午后,忽然又想起一处遗漏,又命人赶往囚禁赵南星的扬州会馆。家仆走了没多久,果然有耳报传来,叶渐青却不是在上述几处,而是在宫门外跪请。
裴昭业心里微感焦躁,立时便命人套马往宫城而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影跪在巨石城门之下。他来不及下马,又怕僭越,行到近前,方从马鞍上飞身而起,落在那人身边。
叶渐青的胳膊一把被拉起,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抬头略显诧异地望了望端王,随即又把双手捧着的金鱼符举高了几分,目不斜视,大声道:“罪臣叶渐青有冤情上禀,叩请见陛下金面。”
他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响,守卫着宫城的禁军却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无人理睬他。他又再说了一遍,那寒风却把最后几个字的尾音拉长,听起来蔚为可笑。
裴昭业居高临下望着他,他头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衣服倒还整洁,只是不太合身。他这副打扮已比当日南山之中要体面的多了,但看在端王眼里,还是忍不住心酸难耐。
“渐青,这里人太多。你先跟我回去,等我进宫面圣之后再说。”
叶渐青不为所动。裴昭业料不到他素日温温和和的一个人,执拗起来竟然是这样的场面,一时也大感棘手。他索性一撩袍子,也在他身边并排跪下。叶渐青惊了一惊,偏头望了他一眼。
早春二月,寒风凛冽。突然一阵长风把裴昭业身上的鹤氅掀起,他心中一动,脱下大衣,反手披在叶渐青身上。淦京的风还是太温柔了些,若是在云州,这时的风沙能将将军的战旗吹得猎猎作响,能掩住行人的口鼻,遮天蔽日,无所不能。他多么想带叶渐青去看云州的山川河流啊。
两人这么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到日头渐西,而头顶的白光终于丧失了温度的时候,宫门轰隆隆打开了。两人齐齐望去,出来两个宫监模样的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正是皇帝身边的高公公。那两人走到叶渐青面前,高公公道:“陛下有口谕,镇国公主府一案已交由大理寺审查,案情尚未厘清。安宁侯待罪之身,闭门思过,没有旨意,不得出府入宫。”
此语一出,叶渐青一点点的希望都已泡汤,瘫坐在地上。裴昭业却是又惊又喜,看样子父皇并没有迁怒安宁侯的意思,闭门思过也算是暂时免了牢狱之灾。
高公公此时转向裴昭业,道:“殿下,老奴临走时,陛下有嘱咐,安宁侯交由端王照看,若有差池,唯端王是问。”
裴昭业按捺住心潮澎湃,连忙叩头接旨。他待两人走后,宫门重新关闭,才起身去扶叶渐青,道:“渐青,我们回去,从长计议吧。”
宫门前这一番喧闹,不到晚间,在京的勋贵大臣都得到了耳报。听说安宁侯去而复返,在宫门前喊冤,不少人又慨叹公主府一案只怕要再生波澜,一只只眼睛都盯紧了大理寺。唯独宁王在家里听说了这件事后,只是抿唇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
东宫送信的小黄门一脸不解。宁王撕下那行字,团成一团,递给他道:“告诉太子,就要水到渠成了。”
京城春寒料峭,南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梅花似雪,雪似梅花,轻逐微风绕御道。左风眠马不停蹄奔到了许州。许州知州此时已由东平郡守薛仁祖暂代。左风眠被一个体态丰满滚圆的中年人迎进了知州府。去年五月之时,此处已被查抄了一遍,当时是一地鸡毛。时隔一年不到,却又被新任知州重新布置了回来。香烟缭绕,檐马叮当,木瓜、佛手堆积如山,梅花、珠兰芳香似雪,十丈软红,一如过往。
去岁一番掀天揭地之后,倒了一个贪官又来一个贪官,此官与彼官又有什么分别!
薛仁祖命人送上香茗,圆圆的肚子将锦袍撑出一条条褶子。左风眠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也只是与他虚与委蛇,绝口不谈来意:“许州有句老话: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大人这番越级提拔,可是羡煞众人啊。”薛仁祖谄媚笑道:“都是陛下深恩厚爱,下官万死无以为报。这知州一职,下官也只是暂代而已,等案件一结,自有接替下官的人。下官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左风眠手指在桌面弹了几下,亦是笑道:“大人谦逊若此,左某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薛仁祖似是对他的来意并不好奇,替他在知州府安排一个院子,又拨出一队府兵供他使唤。那院子正是去年端王住过的清雅小筑。左风眠夜晚沐浴过后,坐在桌前,研磨铺纸,预备给裴昭业写信递消息。
他一遍遍梳理案情,此案肇始与当日财神嫁女,所以少不得还要重返现场,去挖地三尺,寻找蛛丝马迹。他本来在想案情,眼神无意中扫到房内的轻罗纱帐、锦缎床铺,忆起当日端王邀他同宿的情景,忽然间脸上涌起一片红潮,心神摇曳起来。须臾,烛光一晃,他脸色又惨白下来。自从那日过后,一直到回淦京的这一年时间,端王再没有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他这边厢正心猿意马,不提防桌上的湖笔滚落到了地上。左风眠拿了烛台,弯腰去捡,湖笔却径直滚到书柜的底下。他趴在地上,不经意间看见书柜下面,墙角的灰尘堆里有一张可疑的字纸。左风眠伸手把那东西勾了出来,吹掉上面的浮灰。那是半个巴掌大的三角形纸片,一边有烧焦的痕迹,另两边却是锋利的纸边,看上去似是烧剩下来的什么东西。半旧不新的纸面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朱红的私印,两个小篆“长乐”二字。
像是信笺上某人的落款,又像是青词贺礼上的吉祥讨喜之物。他一时觉得怪异非常,遂把那纸片收进了贴身的荷包里面。
第二天,左风眠也不禀告薛知州,带了府兵就往升平街的宁宅而来。升平街人来人往,客似云来,一如往昔。待到尽头的宁宅,只见山岗上焦土一片,残垣断壁,惨不忍睹。废墟之上还有知州府的府兵在那里站岗,不许寻常百姓靠近。
左风眠在废墟上走走看看,有可疑的地方就命人挖开查看。到了中午之时,也毫无收获,他便走下山岗,见府兵已拦住了一些看热闹的小民。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妻,看见他的目光,就把头转了过去。
“你两个,出来!”
府兵把那两个人从人群中揪出来,搡到地上。两人都是寻常仆夫仆妇,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瑟瑟发抖,直喊饶命。左风眠觉得似乎有点眼熟,身边一个许州当地的府兵凑上来道:“左大人,这两人是宁财神女婿赵官人的叔叔婶婶。”
左风眠心念一动,走上前把两人扶起来,先好言好语压压惊,又说要到他们家去看看。赵氏夫妻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敢说个不字。
城西一处院落,白墙黛瓦,门楼上砖雕百子千孙福寿图,房子却已老朽,墙上都是深深浅浅的屋漏痕,好似墨水染就。赵氏一族生前并没有分家。赵逸是赵南星的二叔,赵南星父母去世后,便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左风眠进屋后问:“风传府上是太宗朝铁面御使赵琰的后裔,此言不虚吗?”
赵逸此时惊吓已过,势利巴结之心又起,立时陪笑道:“是,是,回大人,敝人是简侯五世孙,我这就叫贱内去拿家谱。”
左风眠做了个阻止的动作,问:“赵官人历来起居读书的地方在哪里?”
赵氏夫妇就带他去赵南星住的小阁楼。那小楼外间做书房,里面是睡床,寒酸简陋,不忍卒看。左风眠依稀看见一个少年的身影,终日寂寥地坐在楼上,日出而读,日落而眠。他问道:“赵官人一直住在这里吗?”
赵逸想了想道:“承平元年,嫂子带他从淦京回来的时候,他还小,住在后院。后来嫂嫂去世了。后院、后院赁给了外人,就将他搬到了这阁楼上来。大人要去后院看看吗?”
左风眠脑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他是承平元年才回来的,你可记清楚了?”
赵逸愣了一愣道:“没错,是承平元年五月。四岁之前一直和他娘在淦京。”赵南星的父亲是吏部一个小官,在赵南星出生前便已去世,因而赵南星是遗腹子。赵夫人一直在淦京带他住到快到四岁,才扶棺回乡。
左风眠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承平初年的人和事,有一种极是可怕的想法正在形成:“赵夫人,娘家是哪里的?”
赵逸与夫人对看一眼,心里好奇他为什么追问一个已经死去的妇道人家,嘴上还是老实说:“听说是淦京官宦人家的庶女,略通诗书翰墨,长相也不错。”族里传说,赵家大官人是因为她陪嫁丰厚才娶她的。
左风眠手腕微微抖动,他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一张残破的字纸,展示给两人看:“这两个字你们见过吗?”赵逸伸颈看了一会,努力辨认那是“长乐”二字,遂摇摇头道:“回大人,从未见过。”左风眠这才松了一口气,挥手道:“你们先下去,我略看看再下楼。”
赵氏夫妇忙不迭下楼,忽然左风眠又喊住他们道:“等一等。去年赵官人离开这里后,还有没有外人来看过?”
赵逸想了想道:“宁财神家出事后,南星被羁押在知州府,曾有一个兵爷说大人吩咐来替南星取几件常穿的衣物。我就让他上楼了。他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取了些衣物鞋履也就走了。”
依着去年严峻的情形,左风眠也好,裴昭业也好,没有人能好心到去给赵南星取衣物,那人必是假传旨意,却不知他夹带走了什么东西。
左风眠一阵无力,坐到了赵南星往昔读书的凳子上。面前的几案上已经生满了灰尘,素有洁癖的他失神般用衣袖大力擦拭桌面。老旧的木桌上显示出一行行文字来,有《论语》,有《大学》,有诗歌杂艺,新旧叠加,斑驳遒劲,那是读书的少年用尽毕生心血,怀着满腔愤懑而刻下的灵魂的呐喊。
生尘的几案连着那上面刻着的“长乐”二字,倒印在左风眠紧缩的瞳孔深处。
二月十五花朝节过后,淦京才渐渐回暖过来。人们脱掉了厚重的棉袄,换上了轻便的夹衣。端王裴昭业这几天为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的事而忙碌,每日教习车架上池仪范。
这日晚间他忙完了庶务之后,实在懒得骑马坐轿,就顺着大街往安宁侯府走。与叶渐青说几句话,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快要走到安宁侯府时,忽然浑身紧绷,从阴暗的胡同小巷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裴昭业待要举掌拍去,只听那人低声道:“殿下,是我。”裴昭业卸下手劲,也转进了胡同。面前站着的果然是十日前刚刚离京的左风眠,他风尘仆仆,眼眶下都是乌青。裴昭业又是惊奇又是心疼,道:“你怎么就回来了?这是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赶路?”
左风眠连嗓子都哑了,只说:“殿下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吗?”裴昭业心知他去而复返,必有奇遇,于是略一思忖,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胡同小巷里穿梭,不多久就到了甜水胡同的一处小院门前。裴昭业推开白板扉,院里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姑娘正在井水边洗衣服。两人看见裴昭业都是心照不宣,低下头只顾干活。大隐隐于市,左风眠见这里地方不大,但极清静,又深匿在市井之中,正是个不错的幽居之所。
裴昭业带他进了厢房坐下,小姑娘进来奉茶,出去后仔细关好门。左风眠连喝好几口茶水,只听裴昭业道:“你要是不愿意被人知道回京了,就在这休息几天。这里除了我,再没有人来过。”左风眠摇摇头,道:“我与殿下说几句话,就赶回江南。我来的时候,骗薛仁祖说去到晋陵查案了。”
裴昭业蹙眉道:“到底是为何事?”
左风眠却答非所问,道:“殿下可知,圣躬安否?”
“圣躬安和。”
“皇后娘娘贵体安康吗?”
裴昭业愣了一愣,道:“从去年春天开始就一直病着,如今还卧病宫中。”
左风眠点头道:“殿下还记得去年是怎么到江南去的吗?”
裴昭业想了想,道:“本是太子东宫代天巡狩,但去年元宵之后太子就病了,宁王又小,所以这差事就落在了我身上。”他说到后来已是面有不豫之色,简直想吼道:左少卿,你到底什么意思!
左风眠此时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丝荷包来,手指微抖地解开丝绦,从里面倒出一张碎纸片来:“殿下在镇国公主府,可见过这个东西?”
陈旧的纸片上有一个朱红的印记,裴昭业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他怎么会不记得,顾廷让在小镜湖底的密室里拿走的那块长乐玉璧。那时他以为是父皇的授意,所以没有追问。而顾廷让一回淦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就没有机会再去追问。
左风眠仔细观察裴昭业的脸色,他巴望着裴昭业能摇摇头说不知道,然而世事注定不能如人所愿。他面白如纸,惨声道:“殿下,顾廷让是陛下的人,只怕江希烈就是太子和宁王的人。他们联手挖好了一个坑,您千万莫再袒护镇国公主府和安宁侯了。”
裴昭业端坐不动,一言不发。
他平日生气时就是这副模样。左风眠起身跪地,仰头望他恳求道:“殿下,这纸片我是在许州知州府客房的书柜底下发现的。在赵南星家中的书桌上也刻着这两个字。我听赵南星的叔叔婶婶说,赵南星母子是承平元年五月从淦京回许州的。那时也正是镇国公主回晋陵藩地的时日。赵南星的母亲据说出身淦京官宦人家。殿下还记得少康末年的事吗?中宗宣懿皇后缘何与镇国公主翻脸成仇?”
裴昭业道:“坊间传言,是因为镇国公主府的一个婢女勾引了中宗皇帝。先皇后因此与镇国公主不睦。但一直到少康末年,帝后都是伉俪情深,所以也有人说是谣言。”
左风眠轻笑一声,略带讥讽道:“若中宗皇帝果真与那女子有私情,甚或珠胎暗结呢?”
裴昭业两只眸子黑得望不见底:“如果中宗有后,那我父皇就绝无可能承嗣登位,而裴永真将中宗的血脉圈养在民间,有犯上作乱的嫌疑。”
左风眠喟叹一声:“所以陛下这次查抄镇国公主府,顾廷让一出手就逼死裴永真,绝非朝野所言的‘自毁长城’、‘无病自灸’,而是大有深意的。我们处处落人后手,皆是因为‘不识赵郎是赵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