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彼年东风沐剑，桃花初绽（1 / 1）
陶若漪从娘胎里挣扎出来之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当然不是她爹，她爹不能进产房，也不是她娘，她娘当时险些难产，早就昏死过去了，所以她第一次见到的人，是穿着开裆裤顶着一头稀疏黄发的两岁小女孩。
陶若漪没满十岁，爹爹陶青华就死于一场武林争斗，娘亲服毒随了爹爹而去，把她丢在这世毫不眷念。
所幸有人肯怜惜这个命苦的孩子，将她养在膝下，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吃穿用度，读书学武，余小浮有什么，陶若漪全都有。陶若漪有什么，余小浮也全都有。陶若漪早就习惯了生命之中有余小浮这个人的陪伴，就像她的并蒂花，双生子。
若漪是极讨厌有人跟她抢姐姐的。李湛不招她待见，二师兄也不大招她待见，因为她在路过宣瑞殿时，曾听到姑父这样对姑母说：“嚯哈哈哈哈，我们长安啊是个好孩子，把小浮交给他我放一万个心，这回把小浮从梨山接回来咱就把她留下来，过个一月两月的，就把婚事办了。”
陶浮漪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然而细听，又带了丝愁绪：“哼，我是比不得那泼辣女人的，抢不来女儿，我的女儿也不由我做主。你若打定主意，那你自己去同那泼辣女人周旋，我是不管的！”
余重华自然听得出陶浮漪语气中的不快，忙抚慰道：“浮漪且放心，都交给我。我说话，了了是肯听从的。”
“哼！”
门外的陶若漪明显感觉到一大股扑鼻的醋味袭来，便悄悄撤了，要是再不走，接下来说不定听到多臊人的调调呢。
便是这一时，陶若漪明白了一个道理。姐姐马上及笄了，及笄之后就要嫁人了。或许依着姑父火急火燎的性子，根本等不到姐姐及笄就会把她嫁出去。
姑父带着师兄们练武，是在山庄的前庭。平日里若漪只在后院活动，所习之武多是姑母亲自教授，自然也没什么机会得见几位师兄。不见也好，若漪不喜欢和这些浑身臭汗的男人共处。
不巧，那年秋天里，姑母思念女儿不已，病了一场，姑父又很忙，于是指导若漪练武的重担就交给了姑父最为器重的二师兄。
得知师父选中的人是二师兄时，若漪悄悄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因二师兄最干净，无论练武多辛苦，身上从来没有汗臭味，不论在太阳下晒多久，皮肤依旧白皙细嫩，无论在沙场里打了多少滚，他的衣服总是纤尘不染，手指更是白嫩清洁……若漪也晓得自己这样观察一个男的似乎不大好，但是作为她的未来姐夫，难道还怕她看么？就看！
彼时那个一袭白衣的高个子少年笑起来，牙齿白得透亮，反射了太阳的光，也可能是若漪看错了，那光芒，本就是来自这张倾倒苍生的面孔的。
“二小师妹，刚才那套浣花剑法再耍一遍给我看可好？”那少年言语从容，饱含笑意。
她鬼使神差地舞动手臂，手中之剑惊奇罡风猎猎，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好。”
轩辕长安笑得更欢了。
怪不得小师弟们都说二师兄脾气最好，最喜欢二师兄监督练剑，他的脾气确实是顶好的，一天的光景下来，他就只是让若漪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耍同一套剑法，也并不对她的剑法做任何指摘。
直到看出若漪负气，他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耍出来的剑法就是你自己的，你想它怎样它就怎样，若是有人不服，你就和他打，打赢了就嘲笑他，打输了，就想办法打赢他。”
后来若漪不厌其烦地试图验证他的道理，事实证明，他说的是对的。
很久很久以后，金星玉雨已经四五岁了的时候，轩辕长安拜访桃花谷的时候，她问过他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我始终不能明白，‘二小师妹’是你怎么想出来的呢？全庄上下，可就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叫我。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这个问题问出来，若漪就开始后悔了。她不是在乎这些的人，也不是应该在乎这些的人。
长安却说：“你姐姐是小师妹。”
所以你就是二小师妹咯。长安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某人，让他的心刺痛不已，难以言语了罢。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长安脸上黯淡下去的光芒反而更加刺眼，若漪敛眸，饮下杯中之酒，酒入喉咙之时，她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爱而不得，全都是活该。
陶若漪并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轩辕夫人。那时候各大门派来攻，姐姐怀有身孕，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一场看起来很不错的美梦。
“轩辕长安，我要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十二岁的陶若漪身披桃红色的衣袍，绾起长发做妇人打扮，仰起尖瘦而高傲的下颌，仰望她面前的男人，如是说。
当长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一身玄袍被风鼓起，身处余华山庄的庄主之位，独自一人面对各大门派前来征讨的高手，各色冷冰冰的武器召来乌云密布，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退一步，就是再也偿还不清。那一刻他看着周围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眸子，汗如雨下。这整个中原武林的势力压在他头顶都不如这小女孩的一句话。
陶若漪的身量还没有长开，比余小浮要矮上半头，比长安更是矮上两尺不止，唯独一张笑脸俊俏明艳，任人一看便能遥想到她长成之时的天姿国色。
陶若漪脚踩金玉镂花的踏板，越过长安，提起裙摆站在庄主宝座之上，鼓足力气说：“我是余华山庄的二小姐，他，轩辕长安，是我的夫婿。从我们大婚之日起，轩辕长安便是这余华山庄的新主，而我陶若漪，”她侧头看着长安，“就是天下间独一五二的轩辕夫人。”
自那以后，轩辕长安名声大噪，轩辕夫人的风头丝毫不弱。曾有老友对长安言：“你小子倒大霉了，悍妻当家，纳妾就不要妄想了！”
长安笑而不语，心中却想，就算他纳全天下的女人为妾，余小浮也不会管他的，反而会嘲笑他没眼光。
和亲一事。
若漪最怕面对的局面，便是到了不得已之时，长安一定要在她们姐妹之中选择其一。
“小姐，庄、庄主，他派人来通禀，说是、是是相见你……”
与丫鬟的惊慌失措不同，若漪正在修剪桃树的枝桠。她身上披了一件薄透的袍子，眼中略有迷雾，只盯着那树枝看。“开花的时候多美，剪枝的时候就有多疼。枝桠要定时修剪，不能任其自由生长，若一味地由了他去，那还了得？”
一向多话的丫鬟也不知回什么话好了，只兀自哭了起来，也不怕扰乱这遍地桃花的安宁：”我们小姐终归是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庄主口口声声说是把小姐你当亲生女儿来养，可是他怎么就不想着把小姐嫁给二师兄呢！良人都是大小姐的，烂摊子才是小姐的！小姐当初就不该帮轩辕长安，现在他还不是为了大小姐放弃你了！”
“啪！”陶若漪一失手，丢出去的剪刀砸在了石头上。丫头的话顿时止住了。
若漪拢一拢袍子，打了个寒战，脸色苍白地说：“我见，要他来罢。备水，我要沐浴，他来了就让他先等着。”
若漪勉强对丫鬟笑了笑，“你放心，他若开口要我去南诏，我定然跟他撕破脸皮，说什么都不允。”
小丫鬟听了这话喜笑颜开。虽然小姐不大爱说话，但却从不说假话唬她的。
可是……
余小浮一直都以为，那天长安去找若漪，一定对若漪说了什么，才使得若漪同意的。
可是事实却是，轩辕长安什么都没说。没心思聊天，只是喝茶，连着喝了两盏茶就走了。
若漪随着他走到桃花谷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长安，保重。”也不知道长安听到没有，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丝地迟缓。
但他一定是听到了。
关于刺杀。
若漪是南诏史上最美，也是最风光的皇后。劝利给了她他能给的一切，为博美人一笑，甚至仿照余华山庄的模样重新建了一座庄子给她，唯独庄内并无春水阁与望断楼，桃花谷却是有的。
若漪每日盛装华服，染豆蔻，熏华香，偷偷地喝避子汤药，然而也不知哪一时，刚咽下去的苦涩药汁就白喝了，事后还要补喝。劝利对若漪美貌的迷恋正处在狂热期，每天几个时辰的行、房，耗尽了她的心力，她甚至腾不出时间去恨。
那晚宫中酒宴过后，劝利照例临幸桃花谷，许是酒没喝足，硬要若漪陪他饮酒。劝利行动之间多是粗暴，若漪被弄呛，咳嗽不止，推开他跑到门外，却发觉周围的桃树阴风阵阵……
她四处望了一望，却并未发现任何人。按理说这里的桃花谷与余华山庄的一模一样，若是有大李之人前来行刺，会很占地利的优势。
若漪心中有些激动，她擦干嘴巴，走回室内，果不其然，劝利一个飞身挡到她身前，怒道：“廖长绝！竟然又是你！”
若漪移开身子，她看到眼前这个一身漆黑的男人身形伟岸高大，背对着他们、劝利称呼他为廖长绝，可是不是的。若爱一个人够深，无论他变作什么模样，他也就是他。
在廖长绝打来这一掌的时候，若漪突然一跃挡在劝利身前，她朝着廖长绝绽放出妖冶的笑，然后一口鲜血喷出丈远。
若漪用口型对廖长绝说：“你还不完的。”
关于劝利之死。
劝利纵然宠陶若漪，可是那样的“宠”，简直还不如酷刑。他怀疑陶若漪对他有二心，通常在床榻之间帷幔之内对她百般折磨羞辱，肆意宣淫毫不节制。自从那次若漪帮他挡了廖长绝一掌过后，劝利竟也学会了些许温柔。
劝利此人戒心深重，从来不会留宿哪个嫔妃的寝殿，恩宠过后无论多晚都要回到自己的寝殿去睡，便是那一日，若漪对他说了些讨好的话，他一时心软，抱着若漪同去他的寝殿相拥而眠。
若漪等这个机会，可是等了多久呢？南北战事焦灼，局势对南诏不利，只要李湛被擒，劝利一死，那么就全都结束了。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也包括她这一片被泥土裹挟的花儿。这么脏的花，还怎么行走于这沧桑人世？
姐姐，长安，你们要好，一定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