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承诺(1 / 1)
我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件,芪沁从一开始就是个男孩子。
第二件,整个后宫,只有不超过五个人知道这件事,颜莛昶和应太迟不用说,还有贴身侍奉他的那个哑巴老妪,还有负责照顾他的太医,现在还加上我。
第三件,如果我不想死,那么我就得闭紧嘴巴。
现在我真成了那个知道皇帝有驴耳朵的人了。说也说不得,憋心里更难受。
芪沁把这事告诉了应太迟,应太迟来找我。
“我把这件事告诉表哥了,”他皱着眉头:“滋事体大,我没办法做主。”
我道:“如果他不砍我脑袋,我就不怪你。”
他想笑,但是又好像笑不出来,结果面上的表情僵硬得不得了,他无奈地伸出手像平常揉芪沁那样,揉揉我的头,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在他身后叫:“你乱揉什么?”发髻都被你揉散了。
他没转身,就这么朝后挥了挥手。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靠在门框边看着阴沉沉的天。
然后思月轩来了。
我笑着拉他进屋,他问:“你今天怎么有点怪?”
“今天?”我摇头:“我一直都这样。”
他看着我,没说话,我伸出手来,让他替我把脉。
“你知道吗?听说安才人怀孕了。”他道。
我提不起兴趣,只略一点头。后宫也就这些消息传得最快,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你今天真的很怪.”
我笑了笑:“月轩,好多事我都没问你,你也别再问了好么?”
他果真不再问。
其实不是怕他问,是怕我会忍不住,告诉他我知道的事。
忐忑不安地过了半个月后,颜莛昶来了。
那时候刚是入夜时分。
他穿的一身紫色深衣,脚上踏着双鹿皮靴,身边只带了两个宫监,不声不响地进了转波阁。我正和明兰说话呢,根本没察觉他们进来,只看见明兰动作飞快地起身,跪下,动作一气呵成。当然,除开她把凳子给绊倒这桩。
我转过脸,就看见颜莛昶负手站在我身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也立刻起身,然后跪下:“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莛昶道:“起来吧。”等我们站起来,他优雅地抬起一只手指,对明兰道:“你出去。”又吩咐:“你们两个去门外站着,发现谁在外面缩头缩脑的,该怎么办自己清楚。”
两个宫监告了安退出去,明兰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面上全是好奇,把门给关上了。
这下就只剩下我和颜莛昶,我的视线一直在他靴子上留连,反正不想正面脸对着他。
我看着他移脚,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坐吧。”我过去坐下。
“听说,你知道芪沁的事了?”他很平静地道:“你知不知道光为这一点,我就可以灭你九族。”
我有些不耐,但还是笑着答道:“皇上,浮舟没有九族。”若是你能找出来我就佩服你。
“听说,你跟太后说,你姓思。”他好似闲话家常一般,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慢慢地道:“朕想问你,是不是思铖的思,或者说,思月轩的思——”
他就那么笑着看我,我真想伸手给他一记耳光。
忍住气,我问:“皇上,您这是在威胁我?”
“朕——”他顿了一下:“没那个意思,你就当我在求你好了。”
他说“我”,而不是“朕”。
“皇上,原来您都是这么求人的?”
他看我一眼,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胆子很大?”
“皇上说笑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我胆子大吗?我胆子小得要命——我怕死,我怕你对付我,我更怕你对付思月轩。
他也不跟我废话:“朕——”看来他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这么说话,隔着一盏昏黄的烛火看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求你帮我做三件事,只要你都做到,我就让你提前出宫,下旨将你许配给思月轩。”
“如果我不帮呢?”
颜莛昶垂下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们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
他道:“你会后悔。”
“皇上,您这真的不叫求,是叫威胁,”我也慢满地道:“您想叫我进退两难,无论做还是不做,我都会后悔。”
“求人这种事,我不擅长。”他倒很坦诚。
我微笑,继续和他磨嘴皮子:“被人威胁这种事,我也很不擅长。”
他淡淡一笑:“这三件事,对你绝对不是什么难事,难道我说的,不是你想要的?”
哎,那是你态度有问题,相信我,你这是叫威胁,不是在求人帮忙。
突然门被撞开,那两个宫监跌撞着倒在地上,然后又很迅速地爬了出去。
居然真的是用爬的。
颜莛昶扬起眉毛,应太迟今个难得那么暴力,一脸盛怒地冲了进来,也不看我,直接对着颜莛昶就是一拳,颜莛昶轻描淡写地出手将那一拳接下:“阿迟,你太没规矩了。”
应太迟悻悻地收回手,面上的表情稍微平静了些,但还是怒容满面,他转过脸对我道:“浮舟,别答应他,无论他说什么都别答应他。”
我苦笑:“王爷,皇上会让我不答应吗?”
应太迟又冲着颜莛昶道:“颜莛昶,你——”
颜莛昶道:“应太迟,你现在是在找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试试看?”
应太迟不说话了,但还是死死地瞪着颜莛昶。
于是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瞪。
我叹气:“皇上,我想问你几件事。”
应太迟急道:“浮舟,别——”
我客气又冷淡地道:“王爷,请你等我问完。”
应太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别过脸不看我。
“你说。”颜莛昶道。
“皇上想做的事,和这个后宫里的人有关,还是跟朝廷里的人有关?”
颜莛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应太迟:“都有关系。”
“这件事和我有关系么?”
“没有。”
“和思月轩有关系么?”
他沉吟了半晌:“有。”
突然想起那天,我在思月轩的屋子里看到灯花结了双蕊,他温柔如水的面容,他在我唇边留下的轻吻,隔了那么久,我还觉得是昨天。
“皇上,事成之后,您会杀了我或者思月轩吗?”我尽量沉住气问。
他道:“如果你能信守承诺,我也给你承诺,不会伤害你们当中任何一个。”
“无论他做了什么?”
“对。”
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林晖地处北地,冬来得特别早,我攥紧了衣袖上的白狐毛镶边,闭上眼睛。我怕看见应太迟那样愁苦的脸,我怕看见颜莛昶微微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我听见自己说的话,在他们的沉默里掷地有声。
“皇上,浮舟答应您,也请您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应太迟摔门而出的声音紧接着我的话音落下。
“既然皇上说我胆大,我再多说两句。”我不等颜莛昶发话又道,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抿着薄唇,不动声色。
是谁说的?薄唇的男人最寡性,思月轩的唇也薄,他是不是其实也跟面前这个人一样?
“皇上,对女人不守承诺的男人最烂了,”我道:“千万别让我这个小小的尚乐瞧不起您。”
他笑了,不是那种冰冷又自恃身份的冷笑,反而像是真的十分开心。
“你一点都不像采璃,她聪明就不会装不聪明,锋芒太露的后果始终不好。”
“皇上,千万别拿我和别的女人比较,尤其是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这对她不公平,”我撇嘴:“对我也不公平,我很笨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身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把芪沁和我今天晚上说过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思月轩。”
我没说话。
既然你说了这事和思月轩脱不了干系,我又如何能告诉他?
“皇上,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我根本一点都不像淑妃娘娘,究竟是谁,跟您说我跟她很像呢?”
颜莛昶愣了很久,大概是没想到我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他道:“反正也没关系,你跟她根本一点也不像。”
他领着那两个宫监走了。
等颜莛昶一走我就把门给关上。手脚都在打颤,好不容易坐了下来,摸了桌上的茶来喝,茶早就冷透了,沁心的凉。我手还是止不住地抖,茶洒了大半在我的裙上。
思月轩,你到底瞒了我什么?难道你在和颜莛昶为敌?
我越想越心寒。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吓得手上的茶盏都掉到了地上摔成粉碎:“谁?”
“是我,明兰,浮舟大人,我来伺候您安寝。”她隔着门道。
“不,不用了,我今天自个来就成。”
明兰走了。
我想了想,决定出去走走,吹吹冷风或许要比在这胡思乱想的好。宫里规矩,夜间不得随意走动,只能挑又偏僻又寂静,还不会有侍卫随时走动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我只知道一个。
冷宫,昭阳苑。
夜空如纯黑幕布,新月如钩。
本来已下定决心要躲开路上巡逻的侍卫,但或许是因为是来冷宫的路上,也只远远地看见一班侍卫走过。
夜里来冷宫附近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阴风阵阵不用说,破旧的殿阁中总是觉得有呜咽的声音,软底鞋踩在满是枯枝败叶的地上,发出“沙沙”声。
走近一点,才发现昭阳苑的大门居然开着。
这就怪了,当日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还留神看了好几眼,门分明是紧闭着的。
为什么又开了?
我好奇地走了进去,昭阳苑的园子,园子里的景致是江南风格,如今和苑外一样的灰败,破旧不堪,那又如何?冷宫总不会一开始就是冷宫,只是有了第一个被幽禁的女人,就会有第二个,这样周而复始,最后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在回廊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半,突然看到有间屋子里有微微的烛光从门缝里泄出,我加快脚步走过去,脚下却发出“咯嚓”一声。
低头一看,原来是踩到了一只断了一半的狼毫笔,笔上已经落满了灰。
门被“吱嘎”一声开了,我不敢抬头。
脚步声渐近,然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还不是不敢抬头。
如豆的烛光,照亮了青衫的一角。
“你是?”
是个没听过的声音。
我抬起头。
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有些面熟,手举着莲花烛台,正打量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先开口道:“你是浮舟?”
这就怪了,我并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我?
“我是思月轩的父亲。”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思铖,思月轩的父亲,当年平阳城的第一名医,小的时候我病重,是他为我医治的。
难怪我会觉得眼熟。
他为什么在这?
但是现在也没空想这些,我和思月轩的父亲面对着面,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听他道:“尚乐大人来这有事?”
对,我差点忘记,其实我的品阶比他高,太医院院判乃是正五品,而我是从四品。虽然内廷品阶与外廷不同,但是说起来,他称呼我为“大人”也没错。
只是,未免也太奇怪了,天天和思月轩这个没品阶的医士直来直往,而我还曾在太后面前说我姓思,这一下见着了未免尴尬。
我道:“我与月轩幼时就是至交,论理该叫您伯父,您如此称呼,浮舟不敢当。”
他倒也不在意,淡淡一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夜里无事,随处走走结果就到了这里,请问您来这里是……”
他道:“跟我来。”他转身走进屋里,我只好跟上。
屋里的东西都蒙着灰,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但只有墙上的一幅画,看起来仍旧十分整洁。
我稍微靠近了一点去看,看样子是有些年份了,那画的边角已经开始泛黄。
那画上的人,怎么说呢,看着觉得很眼熟——那张脸和我每天照镜子看见的,有六七分相似,但却比我美太多了。
那种风情,那种妖娆,那种冷艳,在我脸上一样都找不到,我少她三分风姿,两分妩媚,一分雅致。
她的颈上,有一颗嫣红的小痣。
思铖道:“很像。”他的语气很是惋惜。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问:“这是?”
“兰知微,”他指着那上面的题字道,“先帝的妃子,这冷宫的第一个主人。”
我看了眼上面写的字,用笔轻盈,秀逸多姿。
题的是一句旧词。
花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转薄。
最后落的一方朱印,四个字。
思君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