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十五章 旧事心锁（下）（1 / 1）
木桌，玉杯。
两人对面而坐，却没有半分对酌的气氛。
“事已至此，你和我……必须做一个了断。”萧雪卿低着头，指了指桌上放置着的两个玲珑精巧的玉杯，轻声说：“这里有两杯酒，都是我亲手做的青梅酿，只不过，其中一杯……下了毒。虽然我知道下了毒，但我并不知道是哪一杯，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毒。其实这些也无关紧要了不是？无论如何……叶子，这是我们，也是‘四秘’之间最后一次对饮了。”
“有意思，也就是说，我和你至少有一个人会死在这吧。”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坚守，天外天和四秘的平衡关乎天下，不能被你一己之私打破……”
“天下？”叶子墨突然狂笑起来，声色俱厉的瞪着萧雪卿：“我们在乎天下，但是天下有谁在乎我们？天下该死的人那么多，死绝了又能怎样？我根本不在乎！我加入四秘，我担任什么劳什子的‘棋’……都是因为你啊！”
萧雪卿低下头，紧紧闭着眼睛，睫毛无助的颤着像是想诉说什么，但她却只是淡淡的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可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她顿了顿，张开眼睛，美目之中已然有些湿润：“你自持手握‘逆鳞’的精锐，先夺浩气盟，再破恶人谷，现在又在白帝城对十二连环坞宣战。每一件事都离经叛道，每一件事都足够打破天下的格局……我认识的叶子墨不是这样的！”
叶子墨看着萧雪卿，微微一笑，但笑容却苦涩的让萧雪卿几乎流下泪来：“你又知道我多少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恶人谷，将他们送进浩气的伏击圈中？你知道我为什么反戈浩气盟，将他们灭绝在长江之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腹背受敌之时来到这白帝城中？你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对么？”
萧雪卿别过头去，不再看向叶子墨，嘴唇哆嗦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你从不干涉我的决断，因为你坚信我能够实现天外天‘守护天下黎民’的理想。但是为什么只是天外天质疑我的方式，你就觉得是我改变了呢？难道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风雨，还比不上天外天的一纸命令吗！”叶子墨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知道之前连续作战的伤势因为自己情绪的激动，几乎压制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看到的听到的就是真实的么？我看到的听到的就是真实的么？我能算计天下，但我却不能算计你分毫！如果我真的有意欺瞒，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的漏洞？若我真的有心背叛天外天，怎么可能让那些蠢货发现！”
“够了……”萧雪卿低下螓首，她声音轻若蚊呐：“就算我相信你又如何，事已至此，你我都无力挽回了。”她咬了咬牙，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你太过自负，我又太过愚蠢，走到今天也是咎由自取。我们……听天由命吧。”
叶子墨看着萧雪卿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下桌面，错愕之后，轻蔑的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端起来其中一枚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天外天那些小肚鸡肠的人，是不能坐视我们在一起的啊。”他放下杯子，然后又赶在那只芊芊柔荑之前，抢先端起了另外一枚酒杯。
“对我来说，如果你能相信我，一切就都值得了。”叶子墨看着泛着光华的杯子，眼神中划过一丝解脱，将另外的一杯酒也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背过身去，再不看身后女子一眼。
萧雪卿平日里温柔的声音此时带着一种空灵和忧伤：“你又何必……”
“你误会了。”叶子墨停下脚步，唇角流露出一种放荡不羁的笑容：“我只是不喜欢让命运充满不确定，你说我自负，那就是自负吧。不过一死而已，相比死在流言和阴谋之中，我更想按着自己的意思死在自己手里。”
萧雪卿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还是缓缓的放了下来：“果然是这样，你这样的脾气，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总是这样，明明比任何人都看的清楚明白，却总要意气用事。”
“我并没有那么聪明，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更把握不了的－－比如纯阳上的雪。”叶子墨浅笑一下，眉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只可惜，我卑微的热度只能融化她的冷漠，却无力进入那被冰雪包裹的内心。是我自不量力，所以才伤人伤己。”
叶子墨突然腹部一痛，一股灼热的感觉从丹田散入四肢五骸，像是被火焰炙烤着经脉，钻心剧痛之下让他皱起的眉头边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心知毒发，却忍着痛楚，故作洒脱的一笑：“‘天外天’的□□，也不过尔尔。”
“叶子！”萧雪卿看着叶子墨佝偻下去的背影，心头没由来得一痛。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快步跑到叶子墨身边想要搀扶他，而叶子墨却轻轻的抬起手，阻止了萧雪卿的动作。
“萧姑娘，请自重。”叶子墨大口喘息几下，费力的挺直了脊梁：“四秘之首，不该如此失态。”
萧雪卿听到那一声“萧姑娘”，禁不住脸色一白，伸出的手无力的垂下。衣袖在抬起垂下时依旧翩然若舞，却多了些死气沉沉的感觉，像是被折伤翅膀的蝶。她双目发红，泫然若泣，但声音却平和甚至带了些冷漠：“多谢叶公子关心，小女子受宠若惊。”
叶子墨单手捂住胸口，哇的呕出一口血来，身体痛苦的蜷下去不住的颤抖。他此时心旌动摇，体内真气再也压制不住之前大战所受的暗伤，加上刚才酒中所中的毒也倒灌回心脉，此时的身体状况已是回天乏术。他胸口一阵剧痛之后，突然浑身上下痛楚大减，只觉得身轻如燕，精神焕发一新。
叶子墨精熟医道，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象，此时此刻莫说是万花医术，就算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救不了他。他挺起胸膛，轻轻拭去唇角的血污，大步向屋外走去
门被推开，一道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轻蔑的看看屋外林立的刀枪，缓缓抽出长剑指向那群神色各异的江湖客：“我时间不多，你们一起上吧。”
墨留香眼前浮现这一幕，心头犹如刀割。自他身心受到重创以来，只觉得内心空寂再无波澜，可现在看到这被自己尘封起来的记忆，犹如把已经歪歪扭扭长好的伤口重新撕开。他空有一身武功智谋，心头却和当年一般不知所措。墨留香无力的对着那个记忆中的叶子墨咆哮：“停下来！停下来！”
当年自己被人设计圈套，和萧雪卿相互误会，两人偏偏都是甘为对方付出却倔强的不肯言明的脾气。两人之情和错综的局势相互纠缠，造成了当年无法避免的决断。墨留香当日自暴自弃，本想服下天外天的□□，命绝在瞿塘峡众多武林人士面前为萧雪卿未来铺路。然而却不料萧雪卿早就算到这一点，暗中给自己下了……
生死蛊！
生死蛊又名情人蛊，本是痴情苗女培育出，打算用自己的性命置换情人生命的神奇蛊虫。这种蛊虫颇为罕见，就是五仙教中也鲜有人有缘目睹。当年自己自持聪明，低估了萧雪卿对自己的一片心意，更没料想她竟用这样绝决的方式把自己烙印在自己心上。当自己终于意识到萧雪卿的计划，用她命换了自己的命……那时只觉得天崩地裂，一时间心悴魂散只觉得天下之人各个可憎，狂性发作大杀四方，血染瞿塘铸下不可挽回之错。
然而如今，竟在自己眼前重现了当年的一幕！
墨留香明知这是幻象，却依旧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躁动，好不容易被岁月模糊的痛楚连同怨气、悔恨和自己压制已久的怒意瞬间爆发出来。
“身历八苦自成剑，欲要降魔先成魔。”
八苦剑的剑诀在此时突然涌上墨留香的脑海，将□□二姬构建的幻境冲的支离破碎。情姬直觉眉心一痛，一股难以承受的悲伤灌入自己的脑海，让她几乎瞬间昏厥。欲姬本借助五蕴幻灭与墨留香共享记忆，此时却反被墨留香记忆中的复杂情愫反噬，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要被撕裂一般。
两女心意相通，彼此同时从墨留香的灵识之中退出。□□二姬刚刚离开墨留香半步，就被墨留香周身涌出的强大劲气撞飞出去。欲姬猝不及防，猛然呕出一口鲜血，被劲气掀翻撞倒屏风跌落浴池之中。情姬险险的避开墨留香如同狂魔般的反击，抬头正对上墨留香缓缓睁开的眼睛。
墨留香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狂乱，如同漩涡般把自己的精神吸了进去。情姬暗叫不好，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墨留香已近在眼前。
轰！
居室的外壁猛然崩塌，情姬随着烟尘跌落在庭院之中，她黛眉紧蹙，一身纱裙沾满血污，她在地上滚了几滚，趴在庭院的地上失去了意识。
墨留香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庭院之中，一头白发在夜风和劲气的鼓动下猎猎作响，眼神之中满是暴虐之色，宛若魔君下凡。他冷眼看着地上的情姬，冰冷的神情渗出一种难以言语的恐怖。
墨留香衣袖一扬，磅礴的力道把地上的情姬再次掀飞，情姬的身体在空中发出可怕的脆响，也不知是哪里的骨骼被强行折断。然而情姬却没有再次落地，仿佛一瞬间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于此同时，两道炫目的刀光显露在夜空之中。
冷冽的刀刃眼看就要触及墨留香的身体，却瞬间僵立在空中。墨留香双臂抬起，在空中握住两只握刀的手，然后在面前用力交叉，在空中绽放出两朵鲜血飞溅而成的花朵。他松开双手，那两个握刀的黑衣人胸口插着彼此的刀，软塌塌的倒在地上。
墨留香看了一眼细长的刀，随手从一个人的胸前抽出一把，轻描淡写的向身后斩去。前来偷袭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连忙回刀防御架住墨留香斩来的刀，却不想手中的刀被撞的粉碎，一截手臂握着残存的刀柄无力的摔落在地上。
一个女子的声音的传来，听起来像是东瀛的语言。受伤的黑衣人闻声，立刻退回到阴影之中。这个黑衣人从偷袭到受伤，从受伤到退下，却是一点声响也不发出，这样的隐忍和果断，让墨留香也不禁生出几分寒意。
墨留香看了看手上的刀，眉头轻蹙：“一刀流？”
女子身着粉色的和服，在月光下打着一把同样颜色的伞，俏生生的站在墨留香的面前。女子身材娇小，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她笑吟吟的看着墨留香：“叶子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墨留香看着面前的女子，唇角微微上扬：“原来如此，终于看见主人了啊。”
女子打着伞像个小姑娘一般，婷婷的原地转了一个圈，面上挂着无邪的笑容：“怎么，没想到吗？当年你可是号称‘算无遗策’的啊……”她把伞依靠在肩上，甜甜地说：“这样香艳的招待，不知道你是否满意呢？”
“只可惜主人太过小气，派了许多不入流的东西，把自己的宝贝接走了。”
女子噗嗤一笑，淡淡的说：“主人才不小气，只是怕客人太过激动，一不留神弄坏了宝贝，反而怪主人没有招待好呢。”她小手一挥，几名黑衣人搀着刚刚昏阙的情姬和一脸惨白的欲姬来到庭院之中，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换下血污狼狈的衣物，重新梳妆更换一新。相同的发饰和服装让两人愈发难以分辨，虚弱的样子更让人生出些许旖旎。女子看着叶子墨，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看来你也冷静下来了，此时我将宝贝再次送给你，无论床笫之欢，还是守帐奉茶……就算是你想像刚才那样拿来做发泄的木桩也可以啊。”
墨留香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面前的粉衣女子：“你想干什么？”
粉衣女子依旧是淡淡的笑容：“好歹相识一场，也算是送你的礼物了吧。”她扭头看了看情姬和欲姬，轻轻的摇摇头：“这样的美人，应该足够弥补萧雪……”
粉衣女子的话被墨留香突然袭来的身形硬生生打断，她握着伞柄用力向外一抽，一道弧形的刀光如水银泄地般迎向冲来的墨留香。
嗞！
刀锋相交，伴随着摩擦出火花，在夜色中划出一丝凄厉的低鸣。月光与刀光相互交错，点亮夜色下对阵的两人。透过光若镜面的刀身，反射出彼此目光中掩饰不住的恨意。墨留香和粉衣女子一触即分，双双退后几步。
女子扬手把手上的伞当成巨大的暗器掷向墨留香，同时她手上的刀猛然加速，极速的劈斩，以至于在空中都留下气流的痕迹。纵横的刀气织成一幕刀网，隐藏在伞的后面向墨留香罩去。
“百花错杀！”
墨留香对这样的攻势似是视而不见，只是慢悠悠的将手上的刀抬起，但却摆出了用剑的架势。他以左脚为轴，一边转动身体挥刀，一边低声吟了一句－－
“爱别离……”
两道劲气撞击在一起，女子看似纤弱，但她所发出刀气纵横霸道，硬生生把墨留香手上的刀斩碎。墨留香手上握着刀柄，只剩短短一截如同匕首一般，但他却不以为意，继续向女子刺去。
刀气之中，一抹似有似无的剑意缓缓沁出，让女子心中猛然涌上一丝惊惧。她将墨留香研究的颇为透彻，知道他武功脱胎自藏剑山庄，剑法精湛霸道身法诡异轻灵，这些年更是栖身万花谷中修习了秘传武学“八苦剑”，之前她嘱意情姬挑逗墨留香在樱花树下出手，正是为了查考墨留香武功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
她看见墨留香的出手，知道他如今弃有形之剑转为无形剑气，剑气中揉入藏剑山庄四季剑法的精髓，气随意动，精进高明之处原胜当年，已臻化境……然而此时，墨留香却出人意料的释放出如此羸弱的剑意！
女子不敢大意，挥刀防御这一抹微弱的攻击，却震撼的发现剑意就如雾气般消散在自己的攻击之下，接着自己内心突然涌上一种悲伤的感觉，整个身体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再没有行动的能力！
她虽然身体无法行动，宛若俎上鱼肉，但依然没有流露出畏惧之色，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墨留香：“有意思，这就是八苦剑么？看来情姬并没有逼出你全部的能力啊，居然还藏有这样的实力。”
墨留香遥遥举着残刀，面无表情的看着女子，声音中难辨喜怒：“樱花树下我用的是先天四苦‘生’‘老’‘病’‘死’，先天剑意伤的是‘身’，后天四苦伤的是‘心’……总之，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女子摇摇头，笑着咂舌：“啧啧，佛门之中，还有这样的残忍武学。”
“佛门八苦不过是个噱头，是当年玄奘大师从身毒传回中土的奇特心法。在我看来，倒是和东瀛的阴阳术倒有几分相似。更可况……”墨留香握着残刀，向女子胸口缓缓刺下：“所谓佛，只不过是力量更强的魔罢了。”
他唇角突然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笑意，似是冰冷到骨髓之中。
“差不多，是时候了……”
话音方落，一蓬鲜血在空中炸开，星星点点的洒落在地上，如同一场凄厉的樱花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