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八章 悲能伤人(1 / 1)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不再像初临时的那种昏暗,斜挂在天上的明月将光线柔柔的洒在白雪上。洁白的地面被蒙上一层晶莹,宛若躺在地上的玉石明镜。山风微弱的盘旋在山谷中,发出宛如抽泣似的呜咽。
一位道姑缓缓的穿行过山谷,她步履端庄却带着一种娇美,绝美的面容却有种让人不敢亵渎的尊贵,眼波中灵动跳脱有种看穿一起的睿智,同时又透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出尘之姿,宛若云霞。转过山谷,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抬眼望去却是一处不高不矮的雪崖,一个人影就那么突兀的立在上面。
那个人轻轻开口:“清虚真人?”
于睿驻足,声音清冽却含着慈悲:“你果然在这里。”
那人没有说话,依旧背对着道姑站立在那里。他一袭黑色的大麾把自己包裹起来,上面已然沾上了不少雪花。
于睿叹息一声,浅浅迈步向雪崖走去:“三年前,你第一次来这里,坐在此地对天倾吐悲声,以致双目泪血。两年前,你第二次来这里,浑身浴血伤重频死,却怀抱酒坛边饮边呕血。一年前,第三次来这里,一言不发不哭不笑,却一夜白头。之后的一年你不曾再来,我以为你看开了放下了,但你,终究还是回到这是非之地。”
“这里不是是非之地,这里是我命中最后一块净土,孽也好,缘也罢,不是我看不开,只是如果忘却,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舍弃了自己。”那人缓缓侧过身子,侧身露出的空隙中,显现出一块空无一字的玉石墓碑。
“万事都有因果,第一年若你肯放下,便不会因伤心过度肺经受损,以至于武功大打折扣。第二年若你肯放下,便不会因力所不及,以至于受到那么重的伤。第三年若你肯放下,便……”于睿深深的呼吸了下,慈悲中透出一种哀伤:“便不会屈服心魔,以至于堕入劫中。恶因有恶果,你本就是聪慧之人,为什么不肯斩去恶因,终结循环呢?”
那个男子淡然温和的声音中带着灰冷的漠然:“恶因恶果,这里并非因,恶因本就是我,种种恶果原本由我而生,自然当我而食。”
于睿缓缓走到玉石碑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碑面:“你不必自揽罪责,她求仁得仁,并未怪你。”
那人转过头来,斗篷里飘出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他望着平若镜面的玉碑,良久才慢慢说出一句:“终究是我负她。”
“悲能伤人,心结当破,她若是泉下有知,绝不愿你这般作践自己。”于睿看了看身边的男子,像是想看穿斗篷下的神情和深藏的那个心。
那男子也回望了于睿一眼,月光皎洁,勉强映射出那个男子带着几分阴冷几分戏谑的笑容:“树欲静而风不止,纵我真的停手放下,你觉得那些‘天外天’中每天把大唐劫难挂在嘴上的世外高人们会容许我置身事外?”
于睿一时语塞,默然不语。
“纯阳宫神净灵清,出世的神仙不该堕入凡尘。”男子仰头,白发从斗篷中倾泻而出,在风中飘荡开:“清除灾劫,救世救难,那是‘天外天’强加给我的命运,只有这里才是我的本我的真。大唐兴也好亡也好与我何干?百姓生也好死也好又与我何干?我所想守住的,不过是和她的一个承诺。”
“她在世的时候,常常给我说,卓成也好,川儿也罢,为什么纯阳弟子往往情寿不永,没想到,这句话却又印在她的身上。”于睿看看玉碑,眉眼中透出一丝伤感:“然而逝者终究是逝者,你肯念念不忘,固然不枉了她的一片真情,但你却万万不能沉迷心结,执念入魔。”
男子看了看道姑那完美的侧脸,透出的永远是那分洞察一切又悲天悯人的情怀,只有这样神仙似的女子才能教出那样一尘不染的徒弟吧。他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向于睿作了一揖:“多谢真人。”
于睿侧身到一旁,谦受了这一拜:“若能开解,不过缘你自己之功,何必谢我;若不能开解,我并无作为,你又何必相谢。”
“我谢的不是真人你三年来的开导指教,这些年来你是经常来陪她吧。”男子一揖起身,任白发在风中凌乱,遮掩的看不清面容:“生时授业之恩尚未报,而如今却依旧要承蒙照拂,于前辈,你心中哀恸未必弱于在下,却为了她的安宁处处指点于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前辈放心,今日之后,我再不会来临此地疚于心结。”
于睿深深的看了男子一眼,叹息一声:“子墨,你又何必。”
“叶子墨已经死了,和她一道,长眠于此。”男子的声音突由温和转的冷冽起来:“活着的,是‘天外天’的‘四秘’之一,万花谷的墨留香。”
于睿默然不语,只是慈悲的看着一头白发的年轻人,像是想从陌生如斯的身上找回当年初识之时的细微熟悉。
“不再来看她,不是我看开了解脱了或者忘记了,而是……我,我再也不配踏上这洁净的土地。”风停了,散乱的白发低垂下去,露出墨留香苦涩的神情:“对付所谓的劫难,首先要堕入劫中,要克制邪佞之心,先要有妖诡之术……我的双手即将沾满鲜血,一些人即将因我而死,有的是敌人,有的是朋友。”
于睿心下了然。作为天下三智之一,常年为纯阳出谋划策的她一早就明白,或者说她比很多人都能理解那样的心情。不过又能如何,计划之后的那些伪,那些恶,那些暗,那些污秽,总是要有人做有人承担。
于睿转过头看看那块玉碑,若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女子还在世上,会不会允许自己属意的人站在血腥与污秽中,用这样的姿态来力求解救苍生?
“是时候该走了,丹房中囚禁的那两个人,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很多事终究还是要做。”墨留香紧了紧黑色的大麾,把一头白发重新掩盖在兜帽中,转身背对雪崖向山谷外走去:“前辈也去吧,李泌这次幸而得到纯阳庇护,大难不死,少不得太子东宫要出面答谢。虽然纯阳是修道出尘之人,但是现在奸相权臣层出不穷,多一分皇家的光芒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资本。”
临近帝都,主事纯阳,于睿没少处理和朝廷的关系,她自然知道这样的契机应该如何把握如何处理。只是,在墨留香转身的一刻,有一种阴冷的不祥之感透过那黑色的背影笼罩了自己。饶是于睿道心深厚,也不由得微微心悸。
“子……墨先生,贫道还有一句话想说。”于睿优雅的抬起步子,跟上了墨留香。
墨留香身形一顿,回身恭敬向于睿点点头:“请前辈指教。”
于睿凝眸注视着墨留香,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不违本心,自然清静,贫道唯求你能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
墨留香心头一震,有种所谋所想都被看穿了的错愕。他被斗篷遮住的脸看不出表情,但却从黑袍中涌出遮天蔽日的杀气。而于睿就在这样的杀气中,含笑看着他,仿佛一位母亲看着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明白了。”墨留香的杀气转瞬即逝,他转过身去平静的说:“我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