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九章(1 / 1)
整衣梳发,将那一头水墨画就的远山黑发,拧成了随云。鬓边簪了朵白蕊,身上火红赤血的衣裳想来也是不能穿了,好在房中还有些衣服。随手取了件素底碎花留仙裙,却又嫌它穿在身上不爽利,比划来比划去,便套在了巫女法衣外头。
得亏了那是法衣,不然这盛夏如火的季节,套上两套衣裙,定是热个半死的下场!
华轩来到之时,屋内屋外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皆给她让出条道来,倒是受宠若惊。
屋中袅袅升起香檀,轻烟漫若,绕了云鬓挥之不去。
可是,盛夏时节,老夫人的尸身又在房中停了这久,发出些味道来。华轩不喜檀香,更不喜尸臭,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倘若可以,这个时候的华轩宁愿不呼吸。
床榻之旁,一件青瓷盏兀自跌落地上,印下深褐色的药渍。老夫人斜歪歪盖着张薄被,苍白枯槁的手,冬日枯枝般的一截,停在榻外。那是尸僵,收不回去的。抬眸瞟了老夫人一眼,华轩喟叹,那张脸上,那面容混合着惊恐和痛苦,分明是车轮碾过后,自地底最深处翻出的地龙。本该柔软如烂泥的一张脸,此刻却成了亘古不化的冻土。
“长时注视死者,他们的怨气会转移到你的身上,”身侧青缡出声,提醒着她,华轩闻言收敛,侧目,看向青缡,她问,“老夫人,与你见过几次?”
“就一次,”华轩嗅到了一丝异样,垂眸,恭敬答道,“初到那日夜宴之中,华轩只见过老夫人一次。”
不知是否是与人类待得太久了,沾染了人类的感情,华轩感受到一丝悲伤。纤指轻划,自眼下却摸不出一滴泪来。那双眼,分明干涩。
屋中灵力爆增,华轩尚还来不及反应,那一张晶莹如玉的手掌便自视线中出现,鼓着劲风,一巴掌扇的华轩眼冒金星。口中满是血的甜腥,华轩抬眸去看,那是一张曾写满温柔的脸,可如今,眼底燃烧的愤怒,将整副面容上仅剩的温柔焚噬殆尽!
抚上那一侧面颊,那麻木与炙热的感觉直蔓延到了耳尖,耳中是轰鸣,同侧的那一只眼中也失去了视觉。一时间,华轩似乎听见了天上滚滚而过的雷鸣,在无边的墨色乌云之中由远及近,点点炸响。
呸出一小口姝丽鲜血,落在地上,看它绽开的模样,华轩牵不动已然肿胀的那一侧唇角,可她想笑,真的很想笑。如此荒唐的想法,如此荒谬的想法!喉中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声响,华轩挤的生疼,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笑,抑或是在哭。目光如炬,华轩盯紧了青缡,这个时候应该揍她一顿让她清醒些么?华轩有过这个想法,可是很快便被否决了,华轩打不过她!
“你以为,是我杀了她?”沉寂良久,华轩终是选择去询问,语气平静的就像是个路人。
青缡目中含泪,看着华轩,心中却满是矛盾。她是害怕,她的心中充斥着害怕,她怕自己要在姐妹情深与夫妻伉俪之间做出选择。纵是千万般的不愿,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妹妹杀死了夫家的老夫人。看着华轩吐出的那朵红艳血花,青缡想,华轩是妖啊,她一定是认为人的灵魂可以轮回才这样做的,她也不曾存着坏心,也许,她只是看老夫人太痛苦了,帮她解脱了吧。
若是这样,她愿意原谅华轩。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是将华轩越推越远:“老夫人是用了掺了夹竹桃的药,毒发身亡的。莫说这个沈府,便是整个扬州城,知晓夹竹桃有毒的便没有几个。更何况,如今这个盛夏时节,怕是只有你才能培出一株盛开的夹竹桃吧!”
字字诛心,剜在华轩心上。倘若华轩没有看错,身后那一群人中,混杂了仵作,捕快。那些人,姐姐,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姐姐,第一,此时仍是夹竹桃花时,”事到如今,华轩也只得在那株莫名其妙出现的夹竹桃上做出辩解了,“再则,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了,这个世上只要用心去栽培,几乎任何花儿都能在别的季节开放......”
“是啊,我知道!”不等华轩说完,青缡抢白,“你不就曾在炎炎夏日开了一树腊梅么,我的好妹妹!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所以,你便在这个时节培育出一株夹竹桃来毒死老夫人,不是么?!!!”
华轩放弃了,放弃了去辩解。眼前的青缡已然将她视为杀人凶手,她听不进半点辩解。长叹一声,华轩问:“认定了?”
认定了,我便是凶手,不在听哪怕一点?
“我受够了!华轩,你若是还有半点良知,你就给我自己承认!”剥去了平日里温良恭顺的面容,青缡吼道。她不明白,华轩为何不肯承认,作为一只妖,人根本奈何不了她,她对这一次剥夺,一点歉意都不曾生出么?!
青缡警惕看着华轩,她想清楚了,若是华轩想要动用法术伤害这里的人,她便会出手!可是,让她失望了,华轩只是笑了,云破月来花弄影。华轩扶着额头,阴影遮去了她的面容,青缡看不清她的笑容。
华轩转身,那身碎花留仙裙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曳,乱了青缡的眼,莫名慌了她的心。咬紧了贝齿,不出声挽留,让那道身影躲进目光所不能及之地。
脚下步伐加快,华轩以为自己可以很淡然,很清醒,最起码在走出沈府的大门之前。可是她错了,年幼的火狐,从不是什么坚强的存在。她可以在受到君焱恐吓只是嚎啕大哭,唯独不愿再姐姐面前落泪。那份罪责,她可以背负,没关系,她不是人类,她不用担心。可是,她不需要靠哭泣去扭曲旁人的是非观念,那种行为让她感到厌恶。
强自压抑下眼角那一滴泪,连带着心中泛出的酸楚。可是,心这种东西啊,不能用外力强压的,越是压抑,越是反弹的厉害!
“华轩!”手被擒住,视线模糊之中,那身青衫,是沈自寿,“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华轩,和你姐姐两个人,把话好好说清楚好不好。我相信你,真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华轩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夹竹桃是么?我养的!老夫人是么?我杀的!我下的毒,就在那碗药里!你们要证据么,我住的园子里,那种花,开了满园!”
华轩一拳挥向沈自寿,打断了他一颗后槽牙,那一颗沾了血丝的牙齿自沈自寿口中吐出的时候,便是那一瞬间,落荒而逃。
相信?无缘无故的相信?华轩想笑,凭什么!是什么给了他如此的信心,让他去相信一个很可能杀死自己祖母的一个人?诚然,沈自寿口中这份毫无道理的信任,不仅不曾给予华轩半分的安慰,反倒激起她的反感。
弱小的华轩,却是倔强的,她不需要旁人的施舍,她需要的是尊重。她想看清楚的是那一片蓝天,而不是躲在一个男人的怀中痛苦,乞求他的垂怜。华轩不是一个只要依靠男人便能存活下去的存在!这一份骄傲,沈自寿如何懂,他懂得只是些小女儿的心思!
他施舍般的信任让她感到恶心,无论是沈自寿,还是她自己。
只是,华轩还是撒谎了,她急于脱身,那满园开着的只有满池的红莲,在这个园子中,她根本不曾栽培任何一株花草。只在墙角那道缝隙之中,被假山遮住的地方,天生天养了一株夹竹桃。是受青缡的灵力吸引,生长而出的一株花儿。
出府,华轩脱去了那件素色的衣裙,化作了一道流火,去了城西,那里的城外,有一处茂密的林子。她还和小时候一样,躲在密林之中,旁人寻不到的地方。
周遭的嘈杂,不用想,不去听。华轩知道,那是来寻自己的官差,可华轩只是藏匿在人群之中,无视着他们。
一个散发着浓重烟味的男人,看衣着,确实是个官差,叼着杆烟,斜觑着华轩,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露出一丝精光,走上前来:“小姑娘从哪里来啊?”
他言语之中自齿缝中漏出的烟草烟雾,熏了华轩本就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不过一句话,她便哭了出来。起先只是断断续续的啜泣,很快便难以自抑起来了,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口中发出哀嚎。
“喂,干活呢,别又去欺负别人小姑娘!”听了华轩哭泣,不远处的一个官差便劝了这个满身烟味的人。
“不是啊,我真的在认真找人啊!这个小姑娘年纪像,长得也像!”满身烟味的男人也是懊恼,可眼前的华轩仍旧是止不住的哭,没办法只好说,“行了行了,放你过去就是了。”
说着,不情不愿给华轩让出路来。
抹着眼泪,华轩呜咽着离开。
你看,心里的委屈,是堵不住的,滚滚而来的水患,迟早会决堤而出;你看,只是哭泣,就有人选择无条件的相信,丝毫不问青红皂白。
多么恶心的作为!华轩在心里骂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