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1 / 1)
老夫人身后的那名侍女,换了粉衣卓然,簪着一枚玉簪,粉衣卓然,绣着蝶恋花。见了华轩,她只是轻笑,颔首。华轩想,若是不错,她便是那个青珞了。可惜了一副娇俏,相貌气度,比了青缡还是差了太多。
颈项之间,是一串璎珞,纯银打造,佐以一枚指节大小的赤红珊瑚。华轩听闻,那是老夫人给青珞打的,只说是配她的名字。可底下人心里却清楚,老夫人心里边疼着青珞呢!比对自己孙媳妇儿——就是青缡——都要好的多。
说到这里,那些个小丫头便又忍不住碎嘴了,连连给华轩透露出一些“事实”——青缡不受宠的事实。倒不是他夫妇二人琴瑟不和,却是老夫人、夫人不喜欢她这孙媳妇儿——她们嫌青缡出身低微!当年,青缡可是带着万贯家财嫁过来的,她们舍不得这份利,更不敢轻谈休妻、和离,莫看沈府辉煌,若是还了青缡嫁妆,可就剩下了个壳儿了。
华轩心里清楚,青缡那可是九尾白狐,妖界公主,自然心性高傲,哪能随意去讨好两个凡人?!只是,九尾白狐向来狡猾......呸,聪慧,自然有法子弄得旁人进退不得。只是,士农工商,却是商人出生本就不是多高的身份,可是同是商贾之家的沈家,又有什么立场去嫌弃青缡?!
饶是如此,华轩也是感谢这些“碎嘴”的姑娘。
“喂,你是二嫂的妹妹吧,你叫什么名字啊?”身旁小姑娘扑闪这一双黑葡萄似得眼,手肘碰了华轩,奶声奶气地问着。
被侍女引了入席,身边的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胖嘟嘟的脸上深深凹进了两个酒窝,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扑闪出灵动,黑顺长发绾成了双丫髻,以极细麻花发丝精心点缀了一圈。口中含着银勺,这个小女孩儿,是沈府的小小姐。
“作甚告诉你,我尚且不知你名姓!”华轩非是眼高于顶,只是莫名觉着这娃娃无趣,小小年纪就学着大人勾心斗角。她便也学着这小娃娃口气,两排银齿轻嗑着汤匙。
“我叫沈自福,是这家里的嫡女,你是你姐姐的庶妹吧!”沈自福仍旧低声窃窃交头接耳,只是说出的话却不甚中听,“平日在家里,都是和姨娘在自己院子里用餐,没上桌吃饭的习惯吧!”
一旁年岁大些的,想来便是这位小小姐的姐姐,她定然也是听得清楚的。却只是捂着唇,眼神不时瞟来这边,稍一与华轩视线相接,便躲了开去,丝毫不去阻止自己的妹妹。
顺着华轩目光看去,沈自福正巧瞅见身后自己那姐姐,自鼻孔之中轻哼了一声,然后说道:“你们倒是一路,我这姐姐也是庶出,也是一样的不懂规矩,怎的就轻易的上了桌。我院儿里那月儿还是纯种的呢!”
月儿,是沈自福养在院子里的一条通体雪白,寻不见一丝杂毛的白狗。言下之意,你们这些庶女还不如我院子里养的一条狗!
烛光昏暗,在那光线不能抵达的地方,是黑暗在滋生,化作群魔,舞动。觥筹交错,一张张和善的脸,透过烛光,那样的一束火光之中,华轩几乎能直直看见他们那早已扭曲地不是样子的灵魂。眉宇之间,那一团乌云,就那样清清楚楚地展现着,散发着浓重的浊气。
“华轩姑娘?”沈自寿唤道,华轩眉间紧锁,侧畔是自己那不晓事的妹妹,他有些担心,“你还好吧,为何不吃东西?”
酒满,碗中入目是一团五彩。沈自寿自是不难注意到,华轩却是自始至终,不曾动箸。
“华轩?你全名是什么,你姓什么?”
温润触感自指尖传入,那是一缕生命的温热。这是一双象牙箸。只看见这牙白色的奢华,却听不见这刀斧之下的痛呼,他们那这样的罪恶招待客人,人类便是这样的一个种族。
勉强牵起一侧唇角,藏起了眼中的刀光剑影,入目是沈自寿眼中担忧,可惜,他却看不透她眼底的泪意汹涌。
沈自福的抢白,让她恼怒,惹起她的全部愤怒:“华轩就是华轩,姓华成不成?!!!”
“咦?二嫂不是姓的白,全名白青缡,你们这儿闹得哪一出?”
莫看华轩平日里迷糊,发起怒来,只是气势便已让趾高气昂的沈自福瑟瑟发抖,若不是顾及自己身份,早已哭了出来。这句话却是沈家的庶女小姐,便是坐在沈自福身边的那一位小姐,问的。
沈自福挡着,她只看见沈自福脑后蜿蜒,乌墨的两团发团。
“她跟爹姓,娘亲亦是家中独女,次女便随了母姓又何妨?”华轩重来便是这般,说起谎来,比真话还像真话。面不改色,理直气壮。
老夫人抬眸,眼中倒映出一个红衣如火黑发似墨的身影,那一团朱砂火红,灼了满室火光,如同全身包绕在火光之中,如同自火中孕育而出的绯色玫瑰。那样耀眼,鲜艳,年轻,高贵而又遥远,却满身的荆棘!
抬起拐杖,又重重敲下,发出震耳轰鸣,似乎将地板之上细小的粉尘颗粒震起。老夫人成功引起了所有的注意,现在整个大厅之中所有人都是一副噤声聆听的模样,老夫人喜欢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
已被皱褶掩盖起来的唇角,不经意露出一抹笑意,眼皮仍是慵懒地耷拉着,受不到半分笑容的感染。岁月是一个最强大的蛊,它能从人的内心最深处啃食掉快乐的源泉,剥夺人快乐的权力。老夫人想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哪怕只是在这个外人面前的虚伪,然而,笑这种东西,疏于练习,真的生疏了。
“华......华轩,小姑娘......今年多大年岁了?”
哪怕是最稀疏平常的询问,也像是质问一般严厉。紧咬的牙关,让她连华轩的名字也说不清楚。她的声音,莫名的衰弱,从她早已苍老的身体里传出的如风刮过破窗的声音。
“十、十四......”想了许久,方才想起小灯给自己胡乱编的年岁,华轩赶忙作答。
暖黄灯光渐没在了烛中,青珞取了花剪,挑了灯花。待那暖色重新照耀了老夫人脸上,华轩方才惊觉,老夫人一双眼珠,亮的吓人,晕着晃晃的灯光。
“嗯,十四了,小姑娘真是年轻啊!”复又耷拉了眼皮,赞叹,不知是赞叹华轩还是赞叹那不过双七的年岁,低首思寻良久,又开口问道,“小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没有,自然是没有的。”
华轩不知道,老夫人为何不唤自己为亲家而是“小姑娘”,若是仔细说来,老夫人这样也没什么错。只是,华轩,听着一个不过自己年岁五分之一的人类,唤着自己小姑娘,总有一种鸡皮疙瘩蔓延向上不断攀爬至背脊的怪异感觉。
妖界不比人界,族中成员稀少,本就无什么婚姻之说。脾气相投便在一起,不顺心了分开便是,顶多在婚前定了一日良辰,唤来家中亲友,剪裁衣料,办一日婚礼。即便是这般,若要分开,同样是无人加以指责。
若说起婚礼,华轩记得,妖界、魔界皆是这般。神界仙界,自以为道德楷模,分明族员稀少,偏要一夫一妻,也不考虑那些苦修多年无欲无求的成员,如今两族人员更是稀少,好在,仙族神族长生不死,也算是补偿。至于鬼界,更离谱了,鬼界以女为尊,虽不知鬼王男女,只知,鬼界女子可娶三夫四郎。
华轩生为妖界公主,亦是堪堪五百年的狐狸巫女,自然不可能有所谓婚约。虽是答了,却莫名觉着老夫人比自己更像是巫......巫婆罢了。
幽绿色光芒闪耀,老夫人鸡皮一般的干枯皮肤覆在细瘦的掌骨之上,指节大的突兀。起身,伴着撩人的脂粉香味,很是腻人,早已死去而显得稀少的发在光线下暴露,那端庄的发式,用的全是黄白假发盘成。连说了几个好字,激动了些,连连咳嗽不止,青珞忙递了锦帕,一抹,连带抹下唇脂,青灰颜色,分外显目。
下人相搀却被老夫人推开,她只依赖着自己的拐杖,背部驼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撑着,几乎将上身全部重量压在上面,却回首,露出一副笑容,吩咐华轩吃好。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青缡也永远记得那个满是颓废的老夫人,那个看起来异常寻常的夜。许多个千年以后,青缡已披上了明黄帝袍,椅上那一条盘绕的金龙是她唯一的陪伴,那个时候,青缡想,若是那个夜里,自己注意到了那个躲藏在黑暗中的青珞,满是怨毒的那一双眼,会不会之后的一切都将改写?一滴清泪兀自散开,化为清风,终究是没有注意到。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却轻易触动了神仙妖魔的命运,到底是天命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