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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此生不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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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敬烈看一眼北平王,手指仿佛无意识地轻敲座椅扶手几下,便仿佛握刀一般地握住了顶端,三指微弯,伸展开握一刻。这是北平府精骑刀枪配合厮杀的常用手势,意思是拖延一刻,再图别谋!独孤敬烈用三指示意,便是想要告诉北平王,就算接了旨意,只需拖延三日,北平府大军返归宣化府。河南府兵不在话下!

凌毅眼皮不抬,又端起茶盏来,道:“孙府帅,护卫天子诏旨的,究竟是你,还是武德将军?”

孙东白不防他这一问,呆了一呆,看了看独孤敬烈。知道此时自己万不能孤军作战,当即道:“末将虽送宣旨中使到此,但护卫皆是禁军,自然都得听命于独孤将军。”独孤敬烈扫他一眼,道:“既如此,待本督与北平王交涉便了。孙府帅请自回营歇息。”

孙东白不想他如此干净利落地便将自己打发了,呆在座上说不出话来。已有校尉过来,对他作了个“请”的手势。他呆怔一刻,莫名其妙又有些恼怒地盯了独孤敬烈几眼,只得起身随着校尉离了军府。

凌毅瞧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对众将道:“散帐。”

众将行礼,鱼贯退出正厅。待脚步声远去,厅中沉寂下来。在座中坐得宛若石雕木塑一般的北平王与武德将军同时开口,一个道:“琛儿……”一个道:“滦川公……”又同时闭口,互相瞧了一眼。凌毅一笑,放了茶盏,起身道:“到后堂说话。”

两人入军府后堂坐定,侍卫送上茶来,独孤敬烈见房中已无别人,方道:“滦川公……伤重,在武州城养病。”凌毅端着盏子,仔细瞧那茶叶沫儿,道:“伤着哪里了?”独孤敬烈咬咬牙,道:“经脉受损……”

凌毅的手几不可见地抖动一下,茶水起了一阵涟漪。他若无其事放了杯盏,道:“我以为你会守着琛儿。本来是派了人到武州城去给你送信的。不想你来的这般快。”独孤敬烈低声道:“滦川公担心王妃……”凌毅看他一眼,问道:“他可知道是河南道粮运使上出的岔子?”独孤敬烈摇头道:“不知……便是末将,也是方才在城外巡视时,才知晓河南府兵已入北平府的。”凌毅微笑道:“你倒细致。你瞧我凭着北平城守军,能不能将这群鸠占鹊巢的赶出去?”独孤敬烈笃定点头道:“能。”

凌毅笑道:“不错,这群东西,连‘军’都谈不上,毫无训练战备,天下诸道军纪废驰,武事不修,瞧他们就知道了!”他目光微动,看着独孤敬烈,道:“这般模样,还敢来挑衅我北平府军威。你说这是为什么?”独孤敬烈眉头一皱,从牙缝里迸出字来,道:“乱北平府!”

凌毅见他郑重,又笑得开怀,看着他的目光极是欣赏,点头道:“不错,天下汹汹,北平府岂能独善其身——他们自顺州,遂州等地进入,以运粮为名,分散其间——数日之前我星夜赶回北平城,才镇住了幽州那处窜来的一群流民抢粮……”他长叹一口气,道:“几年间北疆战事纷起,国力不继,一直不能与民休息……北平府民生,亦是危如累卵了……”

独孤敬烈看着凌毅,觉得现在应该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时节,北平王何以荡开话题,去说民瘼?凌毅看着他的眼神,明白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逸德,琛儿经脉受损,可是残疾了?”

独孤敬烈心里一抖,应道:“上阵杀敌……当是不成的了。”他瞧着面无表情的凌毅,急道:“末将手下有名医令,乃是国手。他道若好好调养,当能如普通人一般行事!”凌毅叹道:“好好调养?……现下这样子,能让他好好调养么?”他看着茶盏中的碧清茶水,目光慢慢的阴沉起来,道:“这时机选得真好……北平府军一连两仗,已是强弩之末;滦川公重伤;春耕即将到来……逸德,你说,我该不该奉诏?”

独孤敬烈大吃一惊,难道北平王有奉诏之意?连忙道:“王爷,他们连王妃都敢劫持。你要是奉诏到河南道,那定然是凶多吉少!”凌毅点点头,道:“不错。我这一去,便不能作生还之想。但是若我不奉诏呢?”独孤敬烈道:“河南府兵便是四处作乱,凭王爷之威之能,平乱也非难事!”凌毅笑道:“只有河南府兵?你的禁军呢?”

独孤敬烈眼睛骤然瞪大,直瞪瞪地地盯着凌毅。凌毅微笑道:“别胡想,我怎么会疑你?——你救了琛儿,琛儿将邹凯都遣给你带回了北平城,你叫我还能说你们什么?——可是独孤将军,禁军可不是你独孤家的私兵啊!我若不奉诏,你还号令得动禁军么?”

独孤敬烈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定定地盯着北平王。

凌毅又低头去看那杯中茶沫,道:“禁军多是关陇子弟,他们的父老妻子,俱在关中——便是到北平府杀敌卫国,也只是万里从军觅封侯。要他们在这里叛变大浩,只怕便是你武德将军,也压制不住他们哗变造乱!”他看着独孤敬烈,道:“现下禁军大部在武州城,若我不奉诏,他们定然早已准备好天子诏令,令禁军占领武州城……琛儿病成那般,逃得出来么?”独孤敬烈哑声道:“末将这便回去,在天子诏令到禁军之前,将禁军带出武州城!”

凌毅冲他摆摆手,道:“不错,这是一法。但是你想,若这般鱼死网破的干法,北平府会落个什么下场?”他屈起一根手指,道:“今冬大战,明年春耕若误,两年之内,饥殍遍地。”又屈了第二根手指,道:“我不奉天子诏,等于叛离朝廷,河南道与河东道军府皆已有备,当会前来大举围剿。我北平府军再是精锐,只怕也经不起这般连番征战。

“且我用什么名义与朝廷开战?北平府百姓支持我在冬季杀入北戎,缺粮少食,也毫无怨言,北疆靖平无事。是因为北疆人民受尽了蛮子掠夺之苦,信任我凌家御边三十年之威。可是要是我为了自己的妻子,叛离朝廷,引来朝廷大军围剿。以一女而轻天下——难道我要留给我的琛儿这样一个骂名?”

他缓缓地屈下第三根手指。独孤敬烈瞧得心底冰凉一片,央道:“王爷……你跟王妃……都去了。滦川公……那里受得住……”他语气急迫起来,道:“而且,若王爷奉诏,难道朝廷就会放过了滦川公不成?”他盯着凌毅,有些乞求地道:“王爷……你与王妃皆去了……你叫滦川公怎么办?”

凌毅手一抖,洒出了几滴茶水。他放了茶盏,捞起腰间酒壶来,抿一口,晃晃,道:“空了……”他叹了口气,道:“阿妍不在了,这方子我也没心思打理了……”独孤敬烈急道:“王爷!”他哑声道:“王妃之事……末将可去河南道,设法相救……滦川公他……实受不得丧亲之痛!”

凌毅抬头看看他,目光变幻一刻,缓缓道:“逸德,你许久没有在北平城郊跑过马了吧?现下还早,陪我去转转,如何?”

独孤敬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应了下来。

两人带领侍卫出了军府,先至王府。王府内院虽然已经收拾清理过了,但是庭中断折的花木,廊柱上的刀痕,依旧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桩卑鄙的猎杀。凌毅不屑地看一眼山石上的箭痕,道:“这等后宫下作手段,我本以为北平王府是见不着的!”

两人不入内院,慢慢地从西花院中穿行过去。北平王府的几名侍卫不远不近地随在后面,守御周全。凌毅见状,满意微笑,对独孤敬烈道:“你瞧此番动作,却是谁在其后指使?”

独孤敬烈看了北平王一眼,微微蹙起眉头,正在斟酌如何回答。凌毅已经看懂了他的神色,微微笑道:“你当我在为难你么?你是想着:既然是后宫内使出手,又挟持的是王妃,自然是你的姑母独孤太后所为了——你觉得凭你那位后宫争宠一世的太后姑母,有这样谋略天下的手段?”

独孤敬烈皱眉思索,正要答话,凌毅已替他说道:“不错,独孤家不止太后一人——可是你瞧现下这等布局,军政齐备,审时度势精准,若错过此番时机,再也没有扼杀我北平府的机会……天下有这样眼界手段的,不过缪缪数人……你说会是谁?”独孤敬烈哑声道:“我父亲……”

凌毅嗤的一笑,道:“若你在你父亲身边,我倒会作这样猜想。他文事铺陈,你武略精熟,当可谋划得当。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琛儿的身边么?”他看着满园枯枝残雪,忽地忆起了秋日时节,自己与儿子在园中漫步,谈论天下大势的那段午后时光。那时秋色如画,心爱的儿子出征在即,意气风发,睥睨天下;如今满园瑟瑟,心肝宝贝却已远在天涯,他赌上性命保护的北平府,现下风雨飘摇……他长叹一口气,沿着自己的思路,对独孤敬烈说道:“你父亲终是文官,军务上没你提点,击杀终不能这般精准——他可以在我与北戎大战之时,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乱后方;但是这般军政同时逼宫的做法,却不是他能做得到的……”他长叹一声,道:“为梁家的江山社稷计,多少年的兄弟情份,也顾不得了!”独孤敬烈大惊,道:“清河王爷!”

凌毅眼神黯淡,叹道:“不错,将来我琛儿若要纵横天下,必然要遇上他!你说,我能不能交一支疲备残师,毫无后路的军队与我的琛儿?”说着,看一眼呆若木鸡的独孤敬烈,问道:“他手下有一名将领,叫陈昭德的,你可认识?”

独孤敬烈哪能不知是土匪杨天威的化名?当即点头道:“认识,他就是末将荐到王爷军府中作偏将的。”凌毅道:“我已经得到消息:这个陈昭德已入河东道,正以清河王令在河东道军府整肃府军……”独孤敬烈急道:“滦川公对陈昭德有大恩,陈昭德万不会……”说到一半,却滞住了,世间恩将仇报之事,难道还少?他看着北平王,不言声了。

凌毅却道:“果然如此,难怪三郎会派他过来——这是他为我的琛儿留的一道生门!”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独孤敬烈,道:“瞧吧,陈昭德密送过来的。”

独孤敬烈抽出信纸。杨天威不曾读过多少书,信写得文白夹杂,道:“北平王爷敬启。昭德受滦川公深恩,无以为报。今冒死密告,朝廷御史已有密折,弹劾滦川公通敌卖国。如今滦川公危在旦夕,非离北平府不可,末将甘以性命护滦川公平安。求王爷与滦川公好好思量。”

独孤敬烈气得连手都在抖,道:“他……他们便是要诬陷滦川公,也不能这般空口说瞎话!”凌毅看着他,叹道:“哪能是空口?你父亲手里,有一封琛儿亲手画的地图……上面有温郁渎的结盟御批!”

独孤敬烈惊的脸色煞白,不想温郁渎临死之前,还能送出这对凌家的最后一击!

此时他们已出了后园,到了北平王府一望无际的马场之中。凌毅看着枯草丛生,满目萧瑟的跑马场,令道:“备马!”

侍卫们牵过马来,二人翻身上马,凌毅扬鞭催马,□□坐骑长嘶一声,直向枯草连天处飞驰而去。

独孤敬烈紧紧跟上。那马场占地极广,因此一大半已在城外。若无外敌,平日里谁敢擅闯王府的跑马场?正因如此,此番才被宣旨宦官们钻了空子,由此逃出了王府。独孤敬烈想起这般,又想起现下情势,直是心乱如麻,又气得浑身发抖。凌琛已经承受了多少苦楚,却还要再遭受这样肮脏狠毒的诬蔑?

他追上凌毅,在风中怒吼道:“王爷,便是朝廷,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滦川公诱敌入武州城,一举歼灭句黎军,整个北疆,谁人不知!”凌毅回道:“北疆皆知,那整个大浩呢?”

独孤敬烈一时语塞,凌毅看他一眼,道:“三郎已跟你父亲作了交易,得到了这张地图。他道若我肯奉诏,便将这张地图交还与我,不令天下人知晓!”说着,目视前方,见已经驰出马场之外,便一拉马缰,穿过一片树林,奔上一处山岗。在岗上勒住坐骑,扬鞭指道:“瞧吧,琛儿赔尽尊荣,护住的北平府!”

独孤敬烈心头剧震,远眺江山。北平城外,良田绵延,收割后覆满残梗败叶的灰黑色土地,无边无际地在他们的脚下伸展开去。更远的地方,燕山一脉,挺立在天际线上;滦川如带,在燕山脚下蜿蜒伸展开去,灌溉着整个燕北平原。他瞧着这片自己曾经生活过整整十年的土地,喉咙哽咽了。

凌毅也在瞧那条儿子的封爵河流,忽地指点道:“那边有条滦川的支流,作了北平城的护城河——琛儿小时候,极喜欢往那儿跑,放风筝摸鱼,把他母妃担心得了不得。”他笑道:“有一次跟一群小孩儿打架抢风筝,打得鼻青脸肿的不敢回家。是你把他哄回来的吧?”独孤敬烈想一想,低声道:“是……”

凌毅气道:“他把阿妍吓病了,被老子吊了一整天,居然还敢跟老子睁眼说瞎话,说是自己摔的——他娘的摔能摔出牙印儿来么?他就不晓得说是狗咬的?”独孤敬烈虽是满心烦乱,也被这欢乐回忆引得嘴角微勾,道:“吉祥果……滦川公当时已经哭昏了头,编不出来了……”凌毅听见独孤敬烈脱口唤出爱子的乳名,满眼温柔,微笑道:“所以最后总是你为他求情,是不是?”

独孤敬烈微微低头,不愿再正视北平王的眼睛。半晌,终于哑声道:“王爷既然……要以性命为滦川公保住北平府与北平府军,那就将其后诸事……交给末将吧。”

凌毅看着他,微微叹息,道:“你可想好了?”

独孤敬烈抬起头来,重与他对视一刻,道:“是,末将此生,不误凌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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