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深宫之中(1 / 1)
若说凌琛猜不到香中有异,那他也就不是凌琛了。他在野塘江一战中受伤不重,却在中箭后骤然昏迷。被带到北戎宫中亦一直是昏昏沉沉,自然知道是温郁渎作了手脚之故。但是自温郁渎说“我赌的东西,与你息息相关”之语后,他仅剩的几分精神,便全在思索眼下大浩与北戎之战的情势之上,无暇顾及日夜燃在他房中的异香。
几日间凌琛时睡时醒,昼夜不分,一日醒转,正是深夜,房中星光黯黯,又有香兽口中微红,影影绰绰的映出窗上细雪飞舞。凌琛在床间拥被坐了一会儿,觉得精神稍好,不想再睡,便披衣起身,瞧见四下里无人,便吃力地扶柱倚墙,慢慢向外间走去。方走几步,又觉头晕心跳,只得靠在墙边连连喘气,知道以自己现下身体状况,要逃出此地,实是难如登天。
正想挪步,忽见一座香兽摆在前边,大嘴箕张,喷出缕缕香烟。凌琛气恨恨地踹了一脚,铜兽发出一声闷响,却动也不动。他知道是自己无力之故,叹了口气,不再跟香炉较劲儿,又扶着墙一步一歇地慢慢往外走去。走至外间,立时听见琉璃所饰的毡幕在夜风中轻轻响动,细碎好听。心中一股渴望,要投身到那清凉夜风中去,身上立时生出一股劲儿来,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地掀开毡帘,跨出门去。
他住的地方是温郁渎的寝宫西殿,温郁渎生性多疑,宫外守备森严,殿中的侍候人却极少,因此凌琛走出门来,没见着半个人影。他被夜风吹得头目清凉,正合心意,也不顾衣衫单薄,雪浸肌肤,自在回廊上慢慢踱步。
他虽不曾到过北戎宫廷,但是在北平府时,也常听南来北往的商队描述过北戎王城地形:王宫依山势而建,居高临下鸟瞰王城。现在身处一隅,瞧不见宫殿全貌,但是时有山石突出在廊柱之上,庭中巨木参天,又房殿错落无序,亦有在山峦中漫步的感觉,虽不及中原庭院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的精雅巧思,却别有粗犷壮阔之美。
走了不远,便见廊下生着一棵巨松,粗逾双人合抱,回廊到此也只能绕树而建。凌琛见那树如倚天一柱般,参天矗立,便信步下了回廊,想要瞧瞧树冠形状。
不料松风最厉,凌琛刚到树下,一阵寒风卷地而至,浸肌透骨,劈面如割。凌琛生生打个寒颤,裹紧外袍,倏尔便记起旧事来:洛阳城中,花影间拥住自己的火热怀抱……他怔怔地瞧着月影中纵横伸展的松枝,在这异国的宫庭中,再无人分花拂柳寻过来,为自己披衣御寒,温柔相拥。情不自禁地微微叹了口气,心道:“现下你与我瞧着的,可还是同一个国度的月亮么?”
正怔忡惆怅间,忽听远处碎步声响,一抬头便见一群侍女持巾捧壶,自廊间远远过来,当是去寝宫侍候温郁渎的。凌琛不欲令她们瞧见,身体微晃,已退至松影之中,蹑了身形。
待侍女们过去良久,四下里已无人迹,凌琛方从树下出来,只觉浑身冻得僵木不堪,只得吁了口气,郁郁往那那迷香沉沉的房间方向走去。
忽听身后花枝响动,枝叶分开,一人从其间钻了出来,向他一躬,轻声道:“贵人,夜里冷,多加件衣服吧。”说着抖开手中一件貂绒披风,为凌琛覆在肩上。原来温郁渎严令不得泄漏北平王世子在自己后宫一事,因此内侍们无人敢称呼凌琛爵位名号。
凌琛见是那位白日里见过的近侍,名唤黎儿的。有些不快,道:“你一直跟着我么?”黎儿听出他语气不悦,吓得道:“黎儿不敢,黎儿方才在廊上过去,瞧见了贵人……”原来他也在方才那群侍者中间、因他眼尖,瞧见了隐在树影中的凌琛,他心细体贴,知道这位贵人不欢喜被人多加打扰,方才离了众人,独自过来送衣。
凌琛听言,点点头道:“我这便回房了,你去吧。”黎儿也知自己不能与他多说多话,垂手应了声:“是。”凌琛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夜风拂面,送来一阵微声。
那声音尖细柔媚,又带几分惊惶哀切,凌琛如何不知那是淫声?脸上一热,转身便要回房。黎儿见他向一丛花架之下走去,连忙又赶上去,道:“世子,那里……不好走……”
凌琛停下脚步,有些诧异,想自己方才便是从这里穿行过来,怎么会不好走?黎儿见他不解,解释道:“那边进来了阉奴侍候,要将姑获妃新献入宫的小奴……送出去……”
凌琛恍然大悟,尴尬万分。黎儿见他满脸通红,体贴道:“贵人往这边走,也能回去。”凌琛点点头,跟着他刚走了两步,忽听一声凄厉惨叫,在寂静夜空中听起来,极是渗人。黎儿偷眼看看凌琛脸色,有些害怕地道:“王上今儿喝醉了……不好侍候……贵人还是回房的好……”凌琛听他语气关怀,含糊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远远瞧见两名阉奴被召进殿去,抬出一具毛毡包裹的尸体,往这边走来。一双伶仃赤足露在包裹之外,一路淌下血来。
凌琛虽然知道宫闺中多少下流秘事,但如今亲见,还是恶心欲呕。忽又见一名侍女向这边奔来,见了黎儿,道:“哪里都找遍了,你在这里。王上要你进去煎茶呢。”
黎儿吓得脸色青白,知道王上性子喜怒无常,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却也不敢违逆,只得战战惊惊地撩袍下阶,要往寝殿中去。凌琛忽地扬声叫住他,道:“若要醒酒,走了气的春茶最好。管保你家王上不为难你。”黎儿听得一愣,眨着圆圆的眼睛疑惑地瞧着凌琛。凌琛一笑,打个呵欠,转身走了。
他回房不多久,便又昏昏睡去。第二日醒转之时,已是日上三竿。侍候在外间的侍女们听到响动,便进来侍候他梳洗更衣。凌琛正匀面间,忽听门帘响动,黎儿走了进来,在外室吩咐道:“将这两架香鼎抬出去吧。”随他进来的阉奴应了一声,不一时,房间中浓郁的香气便散淡了不少。
黎儿走进来,向凌琛行礼笑道:“听说贵人醒了,我过来侍候。”说着自侍女手中接过梳子来,亲手为凌琛梳理头发。低声道:“宫中没有汉冠,贵人只束发可好?”说的却是汉音。
凌琛见香鼎搬走,心情好了不少,听他要为自己梳理汉家发式,微微一笑,道:“好。”黎儿自妆台上寻出一只雕镂精绝的龙纹金环来,道:“我听说汉家贵人都是喜欢玉的,可是……”凌琛笑道:“我知道北戎人以金为贵,没有关系。”
黎儿正要将手中头发束起,忽听脚步声响,外间一干侍女衣袍悉索跪地,莺声燕语道:“参见大王。”黎儿听言,连忙也跟着松了手,向着进门的温郁渎跪了下去,凌琛猝不及防,头发散上眼睛,哎呀一声。
温郁渎见状,横了黎儿一眼,正要命他出去,凌琛已经拂开眼前头发,平静道:“黎儿,过来帮我梳头。”黎儿战战惊惊地瞧了温郁渎一眼,见王上脸色转和,便又执起梳子,为凌琛束了头发。
温郁渎自后从铜镜中瞧着凌琛,笑道:“你很喜欢黎儿?我让他过来侍候你,好不好?”凌琛哼道:“我还很喜欢邹凯呢,你怎么不让他来侍候我?”温郁渎微笑道:“邹统领当然不行,不过方先生你要不要?”
凌琛转过头,皱眉看看温郁渎,问道:“什么意思?”温郁渎一笑,挥退房中诸人,又拍拍手掌,门外几名侍卫,立时把一个人押了进来,正是方文述!
方文述见着凌琛,也是一惊,冲口叫道:“小公爷……”又转头看看温郁渎,质问道:“王上,我犯了什么罪过,要将我押到这里来?”
温郁渎微笑道:“有件事,我想请问方先生——昨天我得到北方几部告急,道是大浩的武德将军已率军穿过桓都峰,直下北方数城!”他看看凌琛,微笑道:“武德将军是怎么知道桓都峰秘道的,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