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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暗箭难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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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叛乱起势轻忽,扑灭也极为迅速,浞野部中大半贵族都精明的不曾牵连进去。但是骨都侯喜一家毕竟是浞野部族之长,因此族兵跟着起事的甚多,枝蔓依旧牵扯极广。一边冷眼看温郁渎烦扰处事的凌琛幸灾乐祸,知道北戎若是再来一轮杀戮,他们的西南重镇必然再抗不住北平府军锋。因此心情极好,虽不能出外打猎跑马,但在营中与众军射箭角力,或尔自己看书作画,也是自得其乐,悠闲万分。兴致高昂时,几要打主意爬到木楼上去,学诸葛武侯城楼抚琴,为焦垣残壁的浞野城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幸而他出征不能带琴瑟羯鼓等笨重物事,温郁渎方险险躲过了这一场风雅捣蛋。

悠闲了两天,邹凯忽地对他说:侍卫们遇上了一桩小小的异事。

凌琛其时正在帐中读古传奇入迷,听说句黎军校尉莫贺那,自与侍卫们相识后,常偷来寻他们喝酒,便道:“喝便喝呗,北戎这边土地种不出黄粱,还怕他让你们作个黄粱梦不成?”说着,自个儿格格地笑。

邹凯对自家小爷的胡说八道毫不理会,只正色道:“咋儿他却向阿娄问起了……咱们宣化剿匪的数目!”

凌琛注在书页上的目光顿时一跳,抬起了眼睛来。

邹凯续道:“是他亲向北戎王交付的人头,但是却私下来问数目……爷,这却是什么意思?”

凌琛扔了书,手指在座椅扶手上点点划划,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发现人头数目不足呗……但是这个‘私下来问’,却不寻常……听那莫贺那的口音,却不带孤竹部腔调啊?”

邹凯道:“孤竹部是被斩尽杀绝的叛乱部落,部中人怎有资格进入北戎王的侍卫亲军?”凌琛点头,思索道:“里面必有文章,所以他要私下里来寻你们么?倒有点儿意思啊……父王炮制那名俘虏,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皱皱眉,道:“阿娄老实,倒是个泄露消息的好人选。你甭跟他多说什么,就告诉他实对莫贺那说,确有一名孤竹部俘虏在我手里便是了。”邹凯应了,又有些不放心地道:“可会是那温郁渎设的圈套?”

凌琛摇头,道:“这只不过是父王的一步闲棋,下与不下,还在两可之间。闲棋不能猜,温郁渎便是九窍都通了,也想不到这些枝蔓上去。且他前有小爷九路使节入北戎一事,后又有浞野城叛乱,哪里有心思再去想一个死得透了的部落之事呢?”邹凯默默点头,不再多问,自去安排。

午间时分,忽有北戎使者来见,道是王室大巫已备好祭仪等事,申时便要献祭二子,邀请滦川公前往观赏。凌琛如何不知温郁渎是要用大浩国威为他在北戎各部族间仗势?虽然万般不想看那些杀人掏心的残酷情景,也只得换了爵服,率部到温郁渎的王帐中去。

温郁渎听说凌琛到了,亲迎出王帐。邀凌琛到自己所居的金帐饮宴,又令人款待邹凯等人。金帐乃是北戎王宫庭一般的所在,非一般人可以进入。凌琛虽不知温郁渎在打什么主意,但却不能坏了北戎习俗,只得向邹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独自入内亦可,便随着温郁渎进了金帐之中。

北戎王金帐虽是在此暂住,却也是浞野城中最豪华的所在,丝绸垂帐,坐榻陈茵,足下所踏之处,尽是厚厚的熊皮绒毯。帐中侍侯的俊秀的僮仆与美丽的侍女俱衣袍华丽,簪金戴银,环佩叮当地为贵客捧上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

在这样的殷勤款待之下,凌琛依旧是没精打采,随手自跪在他面前的侍女手中的托盘上,取了一只金杯。他身边侍候的一名小童一膝半跪,高举手中镶满宝石的金壶,为他斟了一杯酒。绮婢美艳,娇童秀丽,被他们围绕在其中的大浩滦川公神情慵懒入骨,瞧上去几是动人心魄,绮色无边。

温郁渎微笑看他没情没绪地抿了一口葡萄酒,柔声道:“世子可是不想喝酒?”凌琛听问,打叠精神堆下笑来,道:“这般好酒,岂有不想喝之理?”说着啜干杯中酒,向温郁渎亮了亮杯底。

童仆们流水价地送进一盘盘香气四溢的烤肉,花色各异的奶食,在长案前布菜。凌琛笑道:“王驾还未用饭?”温郁渎道:“自早晨一直忙到现在,自然不曾用。”凌琛随便客套道:“王驾辛苦。”

温郁渎笑道:“若不肯辛苦,我这条命早死了七八十回了。”他挥退侍仆,对凌琛道:“今儿祭仪甚大,只怕也要劳烦世子了。”

凌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他虽幼年从军,在战场上杀伐无情,但是天性中亦有秉承自母亲的温和,令他对刻意施加于人的残酷刑罚有着本能的反感。但是虽然万般不悦,他也不能对北戎国事说三道四,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温郁渎仿佛没有发现凌琛心情不佳,只道:“除了骨都侯喜二子献祭亡魂之外,追随他们的叛党也要惩戒。我已下令在浞野河畔祭天,将此番叛乱的北戎军士全部沉河,奴隶们活埋进河畔淤泥滩中,不留一个活口!”

凌琛脸色微变,北戎军士不论,部落里的奴隶,却大半是北戎人们从四面八方掠来的人口,其中自然也有大浩的百姓!他咬咬牙,刚想说话,又听温郁渎道:“那日厮杀,世子营中也有降服的军奴,祭天时岂能饶过?也请世子将这些乱臣贼子交与本王吧!”

凌琛放了杯子,冷冷道:“王驾,这些人是本爵抓住的俘虏!”温郁渎微笑道:“但他们却是要刺王杀驾的叛党!本王岂能放过他们?”凌琛怒道:“本爵从不杀降!”温郁渎呵呵笑道:“自然,所以是由本王来杀!”凌琛大怒,咬牙冷笑道:“强要别军俘虏,北戎王岂非欺人太甚?”

温郁渎看着脸色冷硬的凌琛,忽地笑了起来。他眼窝深陷,平日里瞧上去总是神色阴郁沉寂,如今笑容满面,现得今日极为灿然快意。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凌琛,目光中有狩猎的饥渴光芒,声音却异常柔和地道:“欺人太甚的,究竟是本王,还是世子?”他站起身来,将手一伸,对凌琛道:“本王有样好东西,欲请世子一观。请世子随我来。”说着,当先引路,往自己的内帐中去了。

凌琛脸色微滞,不知温郁渎在打什么主意,却也只能见机行事。只得站起身来,随他进了内帐。

内帐是王公贵人的私密之处,非亲近心腹人不得出入。凌琛刚走近温郁渎的内帐门边,便觉得有些尴尬暧昧,正犹豫间,温郁渎已经亲撩起织锦垂帘,笑意殷切地向他作了个“请”的动作。凌琛只得扯扯嘴角,回了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在他面前低头进帐。

温郁渎的内帐自然也是极尽豪华,帷帐垂朱,宝鼎蓺香;床榻精雕细刻,镶金嵌宝;檀案铜炉,螺甸胡床;皆是北戎王公的排场。但大浩滦川公何等人物,自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长大,天下奇珍异宝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这等奢华万难入得他眼,反觉宝光俗艳,鼎炉香气浓郁得令人心烦,脸色更是沉得难看。

温郁渎见他不高兴,微微一笑,道:“此事机密,却不能令人侍候。世子稍待。”说着,仿佛担心内帐昏暗一般,亲手去点着了几枝牛油大烛,又细心体贴地揭开压毡的巨鼎,亲用香箸取了旧香出来,重贮几把新香,立时,一股似兰非兰的清新香气,在帐中弥漫开去。

但是凌琛却不曾留意温郁渎的动作,他的目光,已经被帐侧黑漆描金檀木书案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份文书,外用羊皮包裹,火漆封缄。仿佛温郁渎刚瞧过不久,还未来得及收拾,半插在外封袋中,碎裂的火漆封印下,若隐若现的是一个朱砂写就的“兵”字!

这字迹便是化了灰,凌琛也能将它认出来!

他几步走近书案,一把抓起那份文书,抽将出来。一看之下,脑中轰鸣,空茫一片。

那是一份大浩朝庭的兵部邸报!跟那日父王与他看的那一份,一模一样。

凌琛紧张地思索着:这份邸报乃是兵部通奏报,除自家父王,清河王,及安西,河东,岭南几郡军府之外,皆不可见,北疆僻野的温郁渎却能从哪里得来?北戎的探子竟有这通天彻地之能,潜入了几家幕府,盗得了这最高机密?

他又看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兵”字,昏昏沉沉地想了起来:这世上,还有一处,亦能得到这封邸报……

大浩中枢,六部中的兵部!兵部邸报皆出自其内,若是能与其中……主事者相交通,那便能要多少有多少……

温郁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笑微微地立在了凌琛身后,探身来瞧他手中的那份邸报,又窥一番他的神色,终于微微垂头,在凌琛耳边低声笑道:“世子,新罗半岛既然有事,北平府何以有暇顾及我北戎?九路使节之事,那便不成了……”

凌琛身子一抖,如遭雷击,他与父王所有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所有谋划,因为这一道背后射来的暗箭,尽付东流……他的北平府,他自出生起就不曾离开过它的怀抱,在它的土地上奔跑嬉笑的北平府……他自从军那一日起,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守护住这片土地,守住自己背后的中原,万千生灵……

但是现在他守不住了,因为这个帝国的决策者们,为了一已的私利,便出卖了中原大好河山,出卖了他和他的将士们流血保护的万千热土。

帐中异香乍爇,烛火摇摇,热得有些令人窒息。但是凌琛的心仿佛重新浸入了去年在太室悬崖之下的寒风之中,直被吹得手足僵冷,他的目光定定地凝在了邸报上的那个“兵”字之上,那字习十数年唐碑,笔力险峻,骨气森严,已得《九成宫醴泉铭》之韵……

——当年在北平王府中,那人亦曾一笔一划地教自己悬腕临碑。自己曾捣蛋涂坏过多少张他的字贴,已经记不清了……

温郁渎的声音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一字一字地透入他的心底,叹息着道:“世子,现下在北戎腹地的北平府军,你说我……该将他们怎么办?”

凌琛骤然清醒过来,他怎会让温郁渎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这是什么时候,他如何会丧失了作为军人的机警与判断力?昏茫的头脑与鼻端的异香令他立时明白过来,怒喝道:“北戎王,你放肆,竟敢对本爵用‘鹿回头’!”话音未落,已错开半步,避开温郁渎掌握,右臂如刀,斜挥向温郁渎面门。

温郁渎险险避开,一掌挡下凌琛拳风,笑道:“世子好身手!”翻掌为抓,一把搭上凌琛手腕。凌琛因吸入那“鹿回头”异香太过,又兼方才那一击运气太急,一时头晕目眩,一个不慎,已被温郁渎握住了手腕!他正要挣脱,便听温郁渎笑道:“世子,方才的话并未说完——若我令九路使节死在部落之中,你又能如何?”

凌琛怒道:“你敢!”温郁渎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道:“若我不与世子瞧这份邸报,又密令部落中暗杀九路使节,只向世子推一个‘保护不力’的谎言,那便一了百了……你不能开战,便不能拿我怎么样。”

凌琛咬牙,右掌一翻,便要从温郁渎手中挣脱。不料温郁渎五指如钢,刚放了他的手掌,立时捏住了他的手腕!左手已从案上笔海中抽出一支羊毫来,快若电闪地往他手中一塞,倏地放开手,笑道:“世子,请下手令吧。”

凌琛捏着笔,几要咬碎钢牙,心头滴血。他知道温郁渎是要他收回九路使节。作为军人,败退时必须要冷静自持,整军后撤,将战损减至最低。因此虽是万般无奈,他也只能怔怔地走至桌案前,呼吸微促,脸色泛白的看着面前案上已经设好的纸张墨砚。……恼怒,愤恨,失望,痛苦……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手中握着的一支小小的湘竹羊毫似有千钧重量,竟落不到纸面上。

温郁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轻轻伸手,重新握住了他的手腕,引带着笔端点向纸面,在他耳侧轻轻笑道:“世子,我已说过,记下了世子之恩……我不曾下令将九路使节杀死在部落之中,已是对大浩的一片好意……”他带着胜利者的快意,几乎已将发怔的凌琛笼在了臂间,听着怀中人心跳气促,嗅着那鬓发微香,握着那修修素腕,只觉这一刻极是美妙万分,因此语调更是暧昧模糊起来,在凌琛耳边温柔笑道:“世子……何必这般沮丧?你面前……不是摆着天下江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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