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父子斗心眼(1 / 1)
众人忙乱了半日,待回至武州城内时,太阳已经渐渐的往西偏去。众军奔驰厮杀一夜,虽不露疲态,却也都巴望着回营休憩。不料刚至中军幕府之外,便有守在大门之外的侍卫上来为凌琛拉马,禀道:“世子,王爷到了。”
凌琛一怔,下意识地反问了句:“父王?”心道自己最近干下的胡闹事也就收集人头送给温郁渎这一桩。现下还没干出去呢,坐镇北平府的父王哪来这般长的耳朵,这便知道了不成?
他滚鞍下马,对身后诸军道:“你们自到有司计功,回营整备。将人头送到医寮,叫医令与我好生用药制了。要是变了一点儿模样,军法从事!”众军应了。凌琛又命将俘虏带下去小心看守,随手将马缰马鞭扔给上来侍候的马夫,率着邹凯等人,甲胄跄踉的大步上阶去了。
武州城因方开军府不久,房屋并不轩昂,府中庭院内杂树杂草甚多,有些肃条气象。但门前阶下尽是岗哨森严,军容严整,自是凛凛生威。见凌琛进来,俱持戟行礼。远远的正厅当中,宣化诸将已全副披挂的雁行排开,当中帅座端坐一人,剑眉虎目,气宇轩昂,三络墨髯飘拂胸前,正是凌琛的父王,镇边数十年,威名震慑北疆的北平王凌毅。
凌琛上前,单膝跪地,平臂行军礼道:“儿臣见过父王。”身后诸人也随他下拜,齐声道:“参见王驾。”
凌毅瞧着满面征尘的儿子,刚毅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瞧不见的笑容,道:“好了,起来回话。”
凌琛谢恩起身,遵军令回禀剿匪情形。他自然知道自家父王喜好,当下删繁就简,扼要说了一番。奈何他文韬武略,因此虽是简要回禀,也是言语华瞻,历历如绘。宣化军诸将这两月来为匪患耗去无数神思,此番便如重温历险一般,俱听得心驰神往,一众粗豪汉子脸上都透出了骄傲神色来。把个帅威端严的北平王闹得又气又笑,瞪着舌灿莲花的宝贝儿子,心道死小子你是在说书么?小心老子揍你!
待得凌琛禀完,凌毅冷笑一声,紧盯着问道:“六路巡边带回来的人头,你为何要令医寮炮制防腐?”
凌琛面不改色,回道:“悬之国门,以儆效尤!”
凌毅听他对答如流的说瞎话,想着儿子总归是宣化军主帅,总不好当着一干将军的面对他家法侍候,便哼了一声,道:“散帐!”打算回了后堂再跟臭小子算帐。
凌琛也知道父王绝不会这般轻轻就放了自己过去,回房卸甲的时候,要紧跟身边侍卫们商量道:“父王一来,大约不会准我用人头去寻那温郁渎的晦气,想个法儿怎生掩过去才好?”
邹凯劝道:“不准便不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凌琛瞪眼道:“这几个月我好容易才捉到温郁渎的尾巴,怎么不是‘大事’?”邹凯听说,摇摇头道:“反正我是糊弄不过王爷去,你别寻趁我。”几名侍卫也跟着摇头。
凌琛气结,自个儿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憋出个馊主意道:“要不,我装病算了?你替我去见父王,就说我方才旧病复发了,现下气血不畅,胸闷咳血,夜间盗汗,白日眩晕……”邹凯气道:“祖宗哎,你积点儿口德吧,这种鬼话连武德将军都哄不过去!”
凌琛脸色微滞,表情有些复杂地嘀咕道:“我哄他干嘛……”心道独孤敬烈还用哄?直接气得他晕了头,万丈深渊他也敢跟着小爷往下跳!
他想不出法儿,只得一步三晃荡的去见自家父王。到了北平王住处的正房之内,见凌毅也脱了王袍,换了家常穿着,连忙上前行了家礼,又讨好地从亲兵手里接了茶碗,亲手奉给父王。凌毅哼了一声,接了茶道:“坐下说话。”却终是心疼儿子一夜劳苦,令人送了桂花酸梅汤上来。
凌琛老老实实坐下,假装埋头在汤碗之中,喝了半盏茶的工夫也没抬头。凌毅见状,凉凉拆穿他道:“别喝了,再喝就淹死了!”
凌琛翻个白眼,放了碗,道:“君父有赐,臣不敢辞嘛——您瞧我还没喝完呢……”
凌毅道:“你少跟老子打马虎眼,你要能把老子奉成‘君父’,我做梦都能笑醒喽——老实说吧,你打算用那些北戎人的人头做什么?”
凌琛搪塞道:“能做什么?以儆效尤又不能只儆大浩的臣民,北戎人也得吓唬吓唬,一齐挂在城门上呗……”
凌毅一笑,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茶叶沫儿,忽地阴恻恻地道:“小子,你现下说了实话,过会儿少吃多少苦头——老子可把话放在这儿了!”
凌琛心下揣度:父王是惯会兵不厌诈的,自己自小到大便不知被他诈过了多少次,这次要是一诈就老实说了,功亏一篑不说,还准定要被他嘲笑个半死。至于在父王手里吃苦头,最多也就是马鞭军棍跪祠堂。前两项父王心疼他大病初愈,想来下不了狠手;而凌家祠堂又远在北平城内,自己打哪儿跪去?盘算一番,作出一副率真吃惊相来,道:“儿子哪能不对父王说实话呢?那北戎人的人头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儿,当茶壶太大,当夜壶太小,除了挂城门也没别的用了啊……”
凌毅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喝道:“住嘴!”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劈脸扔将过来,道:“自个儿瞧瞧吧!”
凌琛有些疑惑地接住文书,见是一份兵部发来的邸报,连忙展开细瞧。凌毅见他草草看过前半截,目光定在了中页处,脸色也凝重起来,知道他已经瞧出了端倪,对儿子的聪敏满意万分,翘足啜茶不语。
他少年时便随先帝起兵,东征西讨,戎马倥偬半世,哪得多少时间儿女情长?因此三十八岁上才得了凌琛,爱若性命。凌琛也确实是他的骄傲,灵动跳脱聪颖绝伦,沙场征伐骁勇善战,隐隐然已有父风。凌毅半世不娶妾室,除了因与妻子伉俪情深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凌琛。他内心深处,实不能再令一个异母兄弟来分薄凌琛的所有,让自己的心肝宝贝如一般豪门贵家公子那般与兄弟姊妹们勾心斗角,争夺父母的恩宠。
他瞧着走了一遭长安便瘦脱了一圈的儿子,心中疼怜。想着那场儿子险些在其中送了性命的皇室内乱,却是又悲又恼又忧,悲得是老兄长一世英雄,却没个好下场;恼得是朝中新君器量不堪,竟与外族勾结,视天下社稷为轻;忧的却是现下朝局变动,局势不明,手握重兵的凌家实有万种危险;作为凌家家主,他不能不为家族,特别是为自己心爱的儿子,想一想后路如何。
他这边思绪万千,那边凌琛却已经瞧完了邸报,抬起头来,道:“工部派侍郎何广生到饶州,洪州等地征集大木,运往潭州——这是工部的事儿,却写在兵部邸报上,又是送到潭州,可是为了造舰出海?”
凌毅摸摸胡子,问道:“你瞧朝庭突然打造水师,却是为了什么?”
凌琛皱眉,心想现在东南沿海并无倭寇水匪等事,南越王亦臣服朝庭,那便只剩了一处需用战舰……他俊秀眉峰拧在一处,低声道:“新罗半岛!”
凌毅赞赏地点头,凌琛却又犹豫起来,道:“新罗,百济,高句丽,及南部三韩诸国,虽互相扰乱不休,但一向是对我大浩臣服的。朝庭如何忽然要打它们的主意?”他抬头瞧了父王一眼,把“隋炀帝征高丽”的话头咽到了肚子里。
凌毅摇头道:“高句丽朝堂混乱,权臣辈出,什么样的心思都可能有。现在把持朝政的高彦真便是个不安分的,几番入朝,都是要与自己的家族要封赏,只怕也有篡位的心思——这样的人确实应该防备。”
凌琛皱眉道:“可是,父王,现下国家哪里是能够远征高句丽的时候呢?”凌毅怅然点头,道:“高句丽蕞尔小国,一上将足以震慑,东汉耿临,西魏毋丘俭之战,皆是如此。若要水陆并进,灭国绝祀,非有汉唐之力不可。冒然轻进,只怕……”他苦涩地咽了一口唾沫,不说话了。
凌琛小心问道:“父王可要上书朝庭……”凌毅摇头,道:“帝国征伐新罗半岛,水路不论,陆路必以我北平府军为主。我若上书反对,妥妥的一项‘畏难避战’的罪名……是你宣的皇帝遗诏,新君本就有了疑惧之心……”凌琛低了头,咬牙不语。
凌毅瞧着他眉峰深锁,一笑,道:“傻孩子,你宣了先皇遗诏,天下皆知。皇帝哪敢轻易动咱们凌家?他也怕民心似镜,史笔如铁呐——咱们且说眼下,是否对高句丽用兵,还只是一句猜测,我北平府也只能先做防范罢了。若当真要出征新罗半岛,你说,咱们最大的隐忧是谁?”凌琛想也不想便道:“温郁渎呗,还能有谁?”
凌毅点头道:“昔日太宗征高丽,还要防备背后的薛延陀,我们岂能不防北戎——”他捋着左颌下的一缕长须,坏笑道:“儿子,你收的北戎人头,可派上用场了……”
凌琛静默一刻,大叫道:“父王,我可是你亲儿子!”
凌毅笑的老谋深算,道:“你现下知道老子是你亲爹了?刚才对亲爹满嘴瞎话的人是谁?你既要把人头送给温郁渎,问他个不遵盟约之过。那这出使北戎,扬我国威的使节,自然应当是我大浩的滦川公啦?”
凌琛嚷嚷道:“我才不去北戎!”心道那人头本是拿来敲诈温郁渎的,谁想父王会用来做这么大一篇文章?其谋篇布局,操心劳力之处不计其数,果然是桩大大的苦头!他眼珠一转,又道:“我病刚好,你就要把我扔到那茹毛饮血的鬼地方去,母妃非念叨死你不可!”凌毅瞪他道:“少装腔作势,拿你母妃来压老子!你养老虎的事儿还是我帮你在你母妃面前说开的呢!”凌琛怪叫道:“你帮忙?母妃都点头了,你才敢敲边鼓,马后炮放得响——”凌毅大怒道:“死小子你又皮痒了!”
父子俩斗鸡似的对瞪一刻,凌毅能征惯战,立时迂回转圜,变脸如翻书一般地笑道:“你若不去也行,反正这宣化府匪乱已平了大半。你生辰也要到了,这回却是个整日子,便随我回一趟北平府吧……”他瞧着儿子,满脸和蔼可亲地道:“你母妃早就想要为你好好张罗一番了,要请北平府内外的世家夫人,带着各们千金进府赴宴。虽说我们宠着你,婚姻由你自择,但这人生大事,有父母为你掌眼,也是好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一式“十面埋伏”使将出来,捣蛋鬼立刻丢盔卸甲,老实应下了与北戎谈判一事。凌毅心满意足,复道:“儿子,你当得知道,此次去北戎,却不是为了安抚温郁渎!”
凌琛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他在我大浩惹出来这般大的事体,我还没找他算帐呢!”忽又想起一事,道:“父王,我昨夜剿匪,捉到一名蛮子,口音象是孤竹部的……”
他父王一听“孤竹部”三字,与他一般的眼睛一亮,笑道:“既如此,那却要好好的炮制一番。”